第1章 炮仗花(1 / 1)

两天前,驻扎在棉市的某军团一架战斗机,在执行飞行任务时突发故障坠毁,飞行员在执飞任务中不幸牺牲。

清茶是孟婆婆身边的一位小仙使。不知道为什么,孟婆婆似乎格外怜惜那个飞行员,那天孟婆婆找到清茶,让清茶下凡去,改变他的轨迹,让他活下去。

“清茶,你在人间长到二十六岁的那年三月十七,不要让他上云霄。”

清茶在暗暗重复一次,铭记在心。

“孟婆婆,您不怕我留恋人间,不愿意回来吗?”清茶搅动着熬汤的木棍,突然问道。

孟婆婆扭头看着清茶,丹凤眸稍稍上扬,娇华凌厉,瞳孔中诉着穿识风尘的通透。她盯了清茶许久,而后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只能随你。”

清茶看着孟婆婆当真的样子,眼眸一动,轻哄道:“怎么会呢?小仙是不会贪恋人间的。”

孟婆婆不再言语,只给清茶拿了一碗汤,让清茶喝下。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在下凡的第二十天后,清茶在一个并不完美的家庭里长到了二十岁。清茶的父母感情不甚,三天两头便要吵架、推攘,让清茶备受煎熬,日日抑郁。

虽然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清茶终归在这个家中长到了二十岁,对父母总不可能生不出一点感情,况且父母将自己视为珍宝,清茶也知道。

二十岁这年,清茶上大三,家中条件算不上上乘,清茶又日日只想着快些见到那个飞行员,快点长到二十六岁,能快些回天宫去。

所以在读书上,也只是敷衍了事,高三那年考上了一个民办的二本。又因为家中条件算不上上乘,每年交学费时,父母总是要大吵一架。

所以清茶托同学在棉市找了一份辅导的兼职,同学很快有了回音,清茶也十分爽快的答应了,因为雇主给的工资不低。

九月开学,清茶回到棉市上学,兼职工作也随之开始。最让清茶意外的是,这份兼职工作,居然还包接送。来接清茶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年纪和清茶一样大。

他等在门口,侧坐在小电驴上,身子倚靠着车头,指尖呷着一支烟。清茶走近,他的眉目在昏暗的灯光中明显了一些。

那人头发短寸,眉毛浓密,单眼皮,五官端正英气。清茶一瞬便认出来了,他是那个飞行员,叫郑则榆。

郑则榆看见清茶,愣了几瞬,才掐灭了手里的烟,凝眸看着来人。他站在那里,凝着清茶走来的模样,眸中隐着笑,有几分莫名而克制的柔意,让人觉得深情。

清茶与他对视着,尖锐的捕抓到他的柔意,突然问:“我们认识吗?”

不应该的,清茶记得很清楚,自己是第一次见郑则榆。

“现在认识了。”郑则榆说:“我是旁边空军学院的学生,以后每天的辅导,我顺路送你过去。”

清茶点头应下,目光仍旧停留在他的脸上。

这样正气干净的人,会在六年后,死于一场执飞任务。

“怎么了吗?”他出声问着,语气里有笑意。

清茶回过神来,摇摇头,抱着包上了小电驴的后座。他骑小电驴的技术熟稔,驶在平直的路上,夏天的风吹来,拂过他的身子,飘来一阵干净的气息。

那阵味道像是雨后的木头气息,老旧而沉静。清茶细细嗅着,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过多的交谈,直到小电驴停在一个偏僻的小区楼下,清茶才下车。

小区十分老旧,楼房的外壁发着黄,有一些积年的青苔,路灯昏暗,换作是别的女孩,一定会害怕,可清茶不会。

郑则榆锁了车,领着清茶绕过小道走进一个单元楼,雇主住在五楼。两人在雇主门口停下,清茶看着郑则榆掏出来一串钥匙,还没问什么,他便先开口。

他开口道: “你进去。我在门口等你,等会儿送你回学校,有事随时叫我。”

他垂眸看着清茶,浓眉轻蹙着,似乎有些担心。

清茶盯着他的眸子,有些疑惑:“你不进去吗?”

郑则榆倚靠在脏乱的墙壁,摇摇头,示意清茶进去。清茶没再问,在他的注视下走进屋子里,木门一开,里面的人循声看来。

屋子里灯光昏黄,摆设简洁中有些老旧的气息,斑驳的墙壁有几片将脱的墙灰,桌木砸出了一个洞,沙发磨蹭得难以看出原来的颜色。

客厅里一共四个人,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半倚着抽烟,吞云吐雾的。两个孩子,一大一小佝偻在一旁,共用一张书桌。女人站在门前,手里揣着半干的毛巾。

“是梁老师吗?”站在前面的女人探头问。

“是我。”清茶点头。

“哦。”女人有些蹩脚,连忙招呼清茶进去:“您请进,家里有些乱。”

清茶点头进去,和沙发上的男人打招呼,他却像没看到一样。

那个女人显然也看到了,走过来圆场:“梁老师,两个孩子在这边。”

清茶点点头,拿下包来坐到两个孩子身边。两个孩子很乖,瞪着圆目看向清茶,漆黑清透的眸子里有熠熠的光亮。

“你们叫什么名字?”清茶问。

“弟弟叫林盼,我叫林望,今年十岁,比弟弟大三岁。”

盼望。

清茶记在心里,摸摸他们的头,在那张拥挤得摊不开手的书桌里,辅导着林盼和林望。

直至辅导完毕,清茶才抬头试图在屋子的墙壁上找点钟,扫了一周,却只看到一个没了电池的点钟,定格不动。

清茶只能又垂头摸出电话,看了一眼,已经快九点了。这才轻声说:“快九点了,你们快点洗澡休息,我明天再来。来之前你们记得复习今天的功课哦。”

兄弟二人点点头,看着清茶起身。林妈妈看见清茶起身,也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袋子,塞到清茶手里。

“梁老师。”林妈妈的笑有些局促和无措:“这是一些水果,你带回去,两个孩子让你辛苦了。”

“不用了阿姨。”清茶拒绝道:“你们吃吧,我在学校里什么都有。”

“你拿着吧,你免费来辅导,我已经很感谢了。”林妈妈有些着急:“你不拿着,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免费?

清茶看着林妈妈真挚不似客套的表情,又想起倚在门外等着的郑则榆,终究没再推攘,也没追问,只伸手接过那袋水果,说了句谢谢。

临出门前,清茶又回过头,看着客厅里的男人,他始终倚靠在沙发上,搭着腿,抽着烟,茶几上摆着几个空酒瓶,电视声嘈杂而尖锐。

这家子的气氛因为这个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男人而显得诡异而沉闷。

林妈妈把清茶送出门,郑则榆倚靠在墙边,还是清茶进门前的那个动作,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

“别抽烟了。”林妈妈有些关切,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郑则榆垂头‘嗯’了一声,没再搭话,只领着清茶往楼下走去。走到转角处,铁门闭合的声音自楼道传来,想是林妈妈进了门。

清茶走在后面,盯着郑则榆的背影,心里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更不能问。

“没什么事吧?”郑则榆俯身去开车锁,边问清茶。

“……”清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郑则榆起身,看着清茶一脸呆滞的表情,没忍住笑出声,弯弯的眉目里有柔和溢出。

清茶又一次因为他的柔意而愣神,继而他朝着楼上扬扬下巴,清茶才懂,连忙说:“没事。小盼和小望都很认真,基础也不差。”

“害怕吗?”郑则榆把车推出来,垂着脸,神色隐在昏暗的灯光下。

“是有点奇怪。”清茶坦白道:“但不害怕,阿姨也对我蛮照顾的,还给我拿了水果。”

郑则榆笑笑,没再接话。

“阿姨说辅导是免费的,不给我水果,过意不去。”

可是这份辅导的工资,分明还不低。

“……”他一顿,没想到清茶会提起:“哦,工资是我给的。你别和他们说。”

“你工作了吗?”

“没有。”郑则榆主动接过清茶手里的水果,挂在车头:“生活费里省出来的。”

清茶语噎,在心里大略算了算,这样的工资,无论他的生活费是多少,都显得有些费力。

直到上了车,清茶嘴里还在嘟囔着盘算,一边舍不得自己的工资,一边又实在不忍他挤出自己的生活费,给自己高于市场价这么多的薪资。

但这样的纠结没有维持很久。在夏风拂过他平阔的身体,吹来一阵木香时,清茶突然想起他看向自己时的目光,心软。

“以后我的工资,你给一半吧。”清茶嘀咕的声音顺着风落在他耳畔。

清茶明显能感到他在笑,身子轻颤了一瞬。目光投在后视镜中,不经意和他的交汇,他在笑,眸中溢着光,眉目清朗。

清茶怔忪了一瞬,几乎忘了要收回目光,生生愣着和他对视了片刻。

夏风清爽,郑则榆平安把清茶送回学校,清茶下了车,道别要进去。才转身,便听到他的声音:“明天我还来接你。”

清茶扭头,看着他简单而干净的眉目,轻轻一笑。

往后的一个月里,郑则榆确实听了清茶的话,工资只给了当初约定的一半。另外的一半……另外的一半成了他每日来接清茶时,兜里的巧克力、他们学院抢手的特色小吃、麦当劳的新品雪糕……

那年夏天,麦当劳的抹茶麦旋风,是清茶最喜欢的。

伴着炎夏的风,抹茶的馨香融在唇舌间,又甜又涩,搅拌在心间。

清茶和郑则榆逐渐熟悉起来,但关于他和那家人的关系,清茶一次也没提起过。

直到那天,清茶照常在那张蹩脚的书桌上辅导着功课,但莫名的,今天的林望频频走神,一道题讲了三遍,也还是没听懂。

“林望。”清茶难得严肃,问:“你今天怎么了?”

林望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在今天失去了光泽,可怜兮兮的望向清茶,清晰的眸光里夹杂着一些求助的茫然。

清茶怔忪片刻,电视嘈杂的声音不断闯进耳里,在今天显得尤为尖锐。想起今天一直没见到的林妈妈,清茶扭头望向沙发上的男人,依然是那个动作,只是地上有破碎的酒瓶。

“妈妈呢?”清茶手里捏了一把汗,静下来问。

“在房间。”林盼也很安静,压着声音,指向房间。

清茶正想找借口看看林妈妈是否安妥,埋在心中的疑惑渐渐萌芽。恰逢里间的门打开,林妈妈在里面出来,凌乱的头发掩着半张脸。

“电视小声一点,吵到梁老师和孩子们了。”

清茶扭头安抚孩子,只觉有一场风暴在后。果不其然,再看向男人时,他淡漠的脸上突然扭曲起来,露出阴鸷的神色,像是撕裂了一直平和的面具。

还不待清茶反应过来,那个男人嚯得起身,一把抓住林妈妈的长发,头皮扯起来,明显的掀起一个弧度。

他拎着林妈妈像是拎起一只猫,重重的摔在沙发的一角,林妈妈的头撞在墙上,似乎混沌不清,失去了本能的反抗。

男人骑在林妈妈身上,扯着长发的手没有松开,用力往后一拽,林妈妈满是淤青的面容□□的露在灯下。他似乎在暴力中找到快感,嘴边露出笑,看得清茶浑身颤抖。

“郑则榆。”清茶声音颤抖起来,拽起大哭的孩子往门外送,边叫着:“郑则榆!”

郑则榆等在门外,每一天都是。

倚在墙上踢着石子的郑则榆闻声,胸口一顿,如同陨石重击,抬腿闯了进去。

门一开,清茶吓得面目苍白,甫一看见郑则榆,才突然松了口气,绷着的神经一松,身体突然僵起来,不知该干什么。

郑则榆却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一把抱住清茶,牢牢的抱的怀中,搁在清茶后颈处的手不自觉的颤抖着。

清茶甚至没时间去深究他颤抖的手。不过一瞬,郑则榆松开清茶,看了一瞬里面,又垂头嘱咐清茶,语气柔和:“你带着他们到楼下去。”

“你要干什么?”清茶拽住他的手臂。

“没事。”他说:“在楼下等我,你别怕。”

清茶拉着林盼林望下楼,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慢到几乎能听到拳拳到肉的闷声,能听到那个男人的闷哼声,能听到林妈妈隐隐的哭声。

终于在郑则榆领着林妈妈下来的那刻,清茶悬着的心才落下,冲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着他。

“有没有受伤?”清茶抬眸问。

“没有。”郑则榆轻笑,眉眼弯弯,笑中夹杂着倦怠。

郑则榆安抚着清茶,看向身后的林妈妈和孩子,清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林妈妈抱着孩子,浑身淤青,流着泪,像一朵枯萎的兰花。

后来郑则榆把林妈妈和两个孩子送到了酒店安置下来,才把清茶送回学校。小电驴开在那条寂寥的路上,车速很快,清茶拽着他的衣角,有些害怕。

“郑则榆。”清茶在后面叫他:“停车。”

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松开油门,车子慢慢停了下来,风也随之静歇。

清茶绕到他身前,静静的看着他。他垂着眸子,掩过眸中翻涌的神色。

“郑则榆。”清茶忽然有些心疼,静了一瞬,才说:“我想去湖边。”

他慢慢抬眸,对上清茶的目光,眸角红了一瞬,像个孩子。明明孤单而无措,却又不得不装成大人模样,默默承受一切。

可他也才二十岁。

湖边安静寂寥,风阵阵略过,湖边的灯亮着,金黄的印在水面上,泛着光。

清茶站在车头,垂眸看见车头挂着的一个纸袋,里面似乎是一个盒子,装着点什么。

“这是什么?”清茶抬头问他。

“哦。”郑则榆才想起来,这是要给清茶的:“这原本是要给你带的。”

“现在不给我了吗?”清茶笑问。

“也给你。”他凝着清茶的笑容,安定不少。

清茶满意的笑着,简单纯粹,似乎又成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仙使。

盒子里面搁着一瓶酒,透明的杏色。北岛盐柚子酒。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果酒?”清茶最爱凡间的果酒,清香醺醉。

“之前听你提过。”郑则榆拿过清茶手里的酒,拧开:“听朋友说这个不错,买来给你尝尝。”

可清茶明明没有提起过,自己记得。可清茶也没有再纠缠下去,只当是他随口一说。

清茶尝了一口,味道不错。酒精度数不高,柚子清香,夹杂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

“郑雄是我父亲。”郑则榆突然开口,清茶喝酒的动作一顿,侧眸看向他,他的轮廓在深蓝的夜色下显得尤为孤寂。

“林雅姿是我继母,林盼和林望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随他们妈妈姓。”

“我妈十年前走了,我外婆把我拉扯大,我和郑雄不亲近。我只知道他吃喝嫖赌,没哪样是不沾的,在外面人模狗样骗着林雅姿和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

清茶有些惊愣的看着郑则榆,他语气平淡,悠远的目光平静而迷惘,像是在阐述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你……”你为什么还要管他们的事?

“因为觉得林雅姿和林盼林望挺无辜的。”他只说了这一句。

一瞬的静默,他们无声的对视着,他看向清茶的目光里,空洞无光,有求救的信号。

原来,原来他和自己一样,自小承受的原生家庭的摧残,甚至要比自己更甚。他从未开口提过自己受过的苦,只是轻轻的一句带过这二十年的一切。

可清茶想得到,一个十岁便丧母的孩子,自小在外婆身边长大,没有父亲的照顾。像是一叶伶仃的浮萍。

所以,即便天气再炎热,郑则榆也宁可在那热气蒸腾、狭窄昏暗的楼道里站上几个小时,也不愿意踏进屋里一步,因为不想见到他的父亲。

清茶往前走两步,这种共鸣让清茶忍不住向他靠近,像是两个互相倚靠的灵魂,安静的靠在一起,互舔伤口。

在郑则榆深沉的目光下,清茶踮起脚尖,伸手抱住了他,圆尖的下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静静的靠着。

夜里夏风稍凉,可怀中温热。在看不见的角度里,郑则榆红着眸角,滴下一颗泪来,滴在清茶的肩上,温热滚烫。

清茶感知到,轻轻一颤,而后拥得更实。

那是他头一回在清茶面前哭。

“清茶。”郑则榆说:“你以后不要来了。”

“我不。”清茶似乎早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我可以不去你爸爸家,你把林盼和林望带到我学校里来,好不好?”

清茶想帮郑则榆,也喜欢那两个孩子。所以往后的每个周末,郑则榆都会把弟弟送到清茶的学校,再带他们到空置的桌椅上学习。

林盼和林望回回来,都会给清茶带东西,那些东西不贵重,却每回都能是清茶想要的。

说来奇怪,明明从头到尾,清茶一次都没有说过自己的口味,可郑则榆都能莫名的知道。

清茶问起他,他也只会打马虎眼,清茶便也作罢。

十月份炎夏未褪,为免吵到图书馆复习的同学,清茶只能带着林盼和林望坐在室外空置的桌椅上辅导,实在热得厉害。

“这是哥哥让我给你带的。”林望费力的掏着书包里的东西,在一堆学习用具里拿出一瓶湿漉漉的果茶。

那是冰镇过后遇热的水,弄得林望的书本也湿了不少。

“下次不要带了。”清茶给林望擦干课本:“我这里什么都有,湿漉漉的把你的书包都弄湿了。”

“哥哥说老师会热,说老师喜欢喝果茶。”林望生硬的重复出郑则榆的话。

“哥哥不让我们叫老师,要叫姐姐。”林盼在一边,煞有其事的提醒道。

清茶看着他们,甚至能联想到郑则榆嘱咐他们的模样,不禁垂头笑出声。

正要开始辅导,手边的电话震动了起来。是父亲的电话,清茶起身到旁边接起。

“爸爸?”

“清茶……”

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沉重不堪,像是砸在清茶心头上的石头,一下一下。

“我和妈妈……离婚了。”

电话两头静了一瞬,清茶屏去了所有的声音,耳边却响起一阵嗡鸣。眼睛瞬间通红,无措、无辜、不舍汇成一阵无声的重量,压在清茶的身上。

清茶不知道自己这浑浑噩噩的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只知道郑则榆在把两个孩子送回去以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端正站在小电驴旁边,车头挂着一瓶果酒,浓眉下的黑眸沉沉的看着清茶,静默无声。

清茶明明觉得自己时哭不出来的,可却在甫一见到郑则榆的那一刻,不受控的‘哇’得一下哭出声来,看得郑则榆心头一突。他上前两步来,一把拥住清茶,圈在怀里,一下一下耐心的轻哄着。

“郑则榆……”清茶委屈得像个孩子,遗落凡间的孩子:“我爸妈离婚了。”

意外之外的,郑则榆没有任何意外的停顿。

清茶埋在他怀里,哭湿了一片:“我没有家了。”

他沉吟,轻轻拍着清茶抽噎的背,说:“你不会没有家。”

那天,郑则榆载着清茶,开着小电驴,漫无目的的荡在棉市的每个角落里,从空寂无人的小镇,到灯火通明的国贸。

清茶坐在后座,头靠在他挺括的背上,躲避着干涸的风,哭了个干净。他开得很慢,默不作声的陪伴在清茶身边,直到小电驴耗光了电,停在了湖边。

郑则榆把车子停在一旁,陪清茶坐在台阶上。

清茶似乎是哭倦了,伸手摸了一把脸,眼睛肿得几乎抬不起眸,只说:“我想喝果酒。”

郑则榆松了口气,在车头拿出那瓶果酒,顺手扭开。

清茶接过,咕噜咕噜连连几口,迷糊着双眸看向他:“你要吗?”

郑则榆坐在清茶身边,靠得很近。清茶一扭头,他几近能闻到那阵清香的柚子味,带有几分迷离的酒气。

他垂眸看着清茶朦胧的眸子,眼周还挂着几分红晕,可怜又无辜。

“清茶。”

“嗯?”清茶用力撑开眸帘,望进他黑沉的瞳仁里。

郑则榆沉默,轻而慢的凑近清茶,抬起手,捧起清茶的下颚,无比温柔,如同珍宝。他靠近那阵醺香的气息,阖上眸子,在清茶仍旧沾有湿气的眸睫上,落下一吻。

清淡而珍贵。

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清晰。清茶静默而贪婪的承受那个温热的轻吻,没有抗拒,只有莫名的熟悉感。

似乎……似乎在什么地方,经历过这一幕。静谧的湖边、柔和的光、黑沉的暮色、夏日的风、还有……还有温柔的郑则榆。

可也只是一瞬间,郑则榆点到即止,与清茶无声对望着。

“你不会没有家,你有我。”他声色坚定,在清茶耳边呢喃。

他们自然而然的相恋。郑则榆对清茶体贴、照顾,看向清茶的每个瞬间都充满爱意,人尽皆知。清茶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自己的生活习惯、口味、脾性,他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问起时,他会说,可能我们有过上辈子。

清茶偶尔也会惊醒,自己只是一个下凡来救他的小仙使,却在不经意间走进他的人生,在他无尽翻涌的爱意之中肆意闯荡。在这场情感里,不能逃出生天的人,是郑则榆,也是清茶。

是不能,也是不打算。这是一场甘愿沉沦的情爱。

因为清茶记得,下凡之前,问过孟婆婆的,如果我留恋凡间,该何解。

孟婆婆说,由我。

后来郑则榆顺利在空军学院毕业,成为一个空军飞行员,清茶陪着郑则榆到了他驻地的石市,在一家公司当产品设计师。他很少能在家,偶尔能回家,时常也会在半夜有临时的执飞任务。

但凡有这样的时候,他都会在出门前,轻吻清茶的额头,然后在床头柜留下一张纸条,尽可能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梳洗、赶在晨雾前,重新抱着清茶补觉。

清茶二十三岁生日的那天,郑则榆把清茶带回了老家,见了他的外婆。外婆年纪大了,常常记不得身边的孩子,唯独能记得郑则榆。

那天晴空正盛,枝芽上的桃花开得正盛,老宅的墙边攀爬着野生的炮仗花,橙红一片。

郑则榆说,外婆喜欢炮仗花,希望郑则榆过好日子。

外婆坐在葡萄藤架下,天然木桌上搁着热茶。郑则榆牵着清茶进去,外婆的神色自怔忪、不可置信到喜乐、溢出泪花。

郑则榆和外婆说,清茶是他的喜欢的女孩子,带清茶回来见外婆,希望外婆也喜欢。

外婆笑着望向清茶,满意的点点头,握着清茶的手说,阿榆喜欢,外婆也喜欢。阿榆吃了很多苦,希望他以后能快乐,把日子过好。

郑则榆受过很多鲜为人知的苦,只有外婆知道,所以希望他以后过得幸福一点。

那是清茶头一回,看见郑则榆在外婆面前,高兴得像个孩子。

应了外婆的祝福。他们的生活确实平静而幸福,即便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但对方都把自己空余的时间无条件的给予对方,或是无声的陪伴,或是低喃耳语。

或是在某个雨后的下午,窝在沙发上,看经典的老电影;或是在晴日的上午,郑则榆拎着杠铃健身,看着专注工作的清茶;或是在清朗的夜间,郑则榆看着书,清茶端出来切好的水果。

郑则榆包容清茶、照顾清茶、对清茶付诸满腔爱意。清茶同样。

清茶有时候会觉得,孟婆婆让自己来凡间,是对自己的恩赐。甚至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

那场意外像是孟婆婆的提醒。

那天清茶下班,郑则榆完成执飞任务,到公司来接清茶,一起去超市给家里买一些蔬果日用。清茶兴致勃勃的比着货架上的东西,郑则榆却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清茶看得出来:“执飞不顺利吗?”

“没有。”郑则榆摇头,轻揉清茶的发顶:“买吧,买完我们回家。”

凭清茶对郑则榆的了解,又怎么可能相信他真的没事。但清茶见他不想说,也便没有追问,只是加快速度,挑了些家里消耗完生活用品。

平时习惯散步回家的郑则榆,今天在出超市门前,提前叫了出租车。直到上了车,清茶才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你今天怎么了?”清茶忍不住,看着他攥着自己的手,稍稍出汗,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今天任务有点重。”他下意识的揉着眉间。

清茶不信,因为感受到了郑则榆的慌张。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往常热闹的活动区,今天却显得尤为冷清,甚至连路灯也少了几盏。

郑则榆牵着清茶快步往里走,直到单元楼下,他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是个军人,对这种隐约的异动尤为警觉。

“怎么了?”清茶有些害怕。

清茶看着郑则榆冷硬的轮廓,冒出几分寒意。话甫一出口,前面突然涌出来一群人,他们戴着口罩,一身漆黑,手里拿着铁棍,只露出的眼睛里凶神恶煞。

他们没有打算要谈判,抡着棍子便围了上来,棍棍欲图砸向郑则榆。尽管他身体素质过硬,却也抵不过十来个抄着棍子的大汉,还要分心护着清茶。

僵持了不过三分钟,在郑则榆还分心解决旁边三个人时,正前方的空了一片,那人抓准了时机,棍子朝后一扬。

清茶站在他侧边,看得清楚。身体下意识的反应,直直拦在郑则榆身前,试图用娇小的身体,覆盖住他裸露的要处。

那棍子不留余地的砸在清茶身前,‘砰’的一声随着清茶的闷哼。那一棍子真的很重,不是平常女子能承受的力度。

伴着郑则榆清晰的吼叫和摇晃,赶来的保安,临阵逃跑的那些人,一片混乱。清茶晕了过去。

清茶似乎梦到了过去。大三那年的某一天,他训练受伤,额头上淤青肿起了一片,几乎连右眼也肿得睁不开。清茶顿时红了眸子,陪他去医院的路上,眼泪一直唰唰往下掉。

直至回到校门口,清茶的眼泪也依旧断断续续的没怎么停过。郑则榆看着清茶哭得通红的脸,心疼难耐,在清茶进门前,伸手拽住,把人往怀里一带。

他胸膛宽阔而温热,沉静的木香溢满鼻尖。清茶埋在他怀里,静静的听他说。

“清茶,我想当一个尽忠职守的兵,这是我的梦想。可是你这么哭,我难受。”

在那之后,无论郑则榆因为训练受过多严重的伤,清茶也没有再流过一次泪。

清茶不想让他在自己和梦想之间为难。

清茶希望他受伤难忍的时候,自己可以是那个倚靠和港湾。

所以即便那棍子再痛,清茶也不想让他受伤。他该翱翔在蓝空之上。

再清醒过来时,是一片肃穆洁净的白。郑则榆坐在清茶身边,眸子熬得通红,下颌有新长出的青渣,面色憔悴。

清茶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郑则榆突然握着清茶的手,埋在眉目间。只一瞬间,清茶便感知到手背的那些温热滚烫的泪,一滴滴,像是烙在自己心中。

“你别哭了。”清茶的泪顺着眸角洇在枕间,和他一起。

清茶试图为他擦去一面的水渍,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铁骨铮铮,却是第二回,在自己面前哭。

后来清茶才知道,自己和郑则榆会突然受袭,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外欠了债,还不起,还得罪了人。

清茶看着他内疚的模样,和他说:“阿榆。债我们一起还,这不是你的错。我甘愿为你分担,你不要把我当外人。”

而后的一年,郑则榆和清茶顺理成章的拿证,办婚礼。一切都顺遂而美满。

唯一不满足的,是他们还没有孩子。

上次的那一棍,打在了清茶的小腹,留下一定的损伤,医生说,清茶不易有孕。郑则榆的自责感随着清茶长时间不孕而愈发加深。

清茶不想他沉浸在自责中,所以用尽方法调养身子,终于在清茶二十五岁的冬天里有了孩子。

那天他执飞完毕,清茶打电话嘱咐他回家。

郑则榆匆忙赶回家,以为清茶有什么事,气喘吁吁的进门,揽着清茶上下打量。

清茶踮起脚抱着他,他突然顿住,愣声问:“是不是有宝宝了?”

清茶在他怀里出来,目光锁住他的面容,想要捕抓到他惊喜的神色。但郑则榆出奇的冷静,他眼角发红,重新把清茶揽在怀里,轻吻清茶的发顶,温柔珍重。

郑则榆哭了,清茶能从他轻颤的身体感知到。

这是第三次。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茶每日的事情除了照顾自己,便是时刻记住自己二十六岁那年的三月十七,不能让郑则榆上云霄。

这件事是清茶绷着的一条弦。

可这样的弦,似乎又为郑则榆的照顾和爱意逐渐填平。

怀孕里的三个月,郑则榆反复来去的嘱咐三件事,三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小到清茶从未记在心里过,可郑则榆却总是煞有其事的再三提醒,所以清茶记住了。

第一,打开柜子的时候,要小心柜子上面的东西。

源于……源于那天清茶想要在柜子里拿本书,却没看见柜子顶上的铁盒子,柜门一开,铁盒子顺势落下,正砸在清茶的额头上,淤青了一周。往后的每一回,只要郑则榆在家,但凡清茶开柜门,他都会下意识的跑来,以防有什么东西砸到清茶。

第二,睡觉前记得关煤气。

这源于……源于郑则榆战友家的亲戚,因为煤气泄漏而差点出事,战友只是随口提了一嘴,自那之后,每天睡觉前,郑则榆无论是否在家,都会要求清茶起来检查煤气阀门是否关了。

第三,第三是郑则榆自己准备的,安装床下到卫生间的地灯。

清茶冒失,在没有安装地灯之前,去卫生间的几步路间,摔过三次。第一次摔到手肘脱臼,第二次膝盖淤青,第三次手臂擦伤。再三发现清茶身上的这些伤后,郑则榆不辞辛苦的、亲手安上了五个地灯,在那之后,清茶再也没有磕绊过。

这样平凡而寡淡的小事,其实清茶不曾重视过,但却是他不在家时,能为清茶考虑到尽可能周全的一切。

清茶日复一日的期待着孩子的到来,站在镜子前,也会想。肚子大起来会是什么样?会不会身材走样?郑则榆会不会趴在肚子上和孩子说话?是男孩还是女孩?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这样充满期待和平淡的生活中,清茶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时间来到清茶的二十六岁三月的十六号。清茶一整天都在怔忪和不安之中度过,郑则榆答应过自己,今明两天会调休回家陪自己。

下午八点,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清茶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安定下来。郑则榆自门口进来,带了一个小小的蛋糕,还有清茶麦当劳的新品山茶花雪糕。

清茶迎上去,抱着他,似乎才有了实感。只要明天过去,只要明天平安的过去。

他把清茶揽在怀里,客厅里点着木香阵阵,如雨后森林。

两人无声相拥了一会儿,清茶才问:“你怎么给我买这些了?平时不是不让我吃吗?”

自清茶怀孕后,变得十分嗜甜,天天念着要吃甜的,尤其是麦当劳的雪糕。可郑则榆不让,怕清茶血糖高。

“你三月二十八生日。”郑则榆垂眸一瞬,掩过转瞬即逝的神色,而后道:我那段时间可能要去集训,不能陪你。”

“亏你记得。”清茶接过蛋糕,搁在茶几上:“我现在想吃。”

郑则榆点点头,找了个打火机,把蛋糕里的蜡烛拿出来,搁在茶几上点着。

清茶靠在他身边,凑得很近,手里拿着那个山茶花的雪糕。

郑则榆动作一顿,沉眸盯着清茶。

“阿榆。”清茶笑得清甜:“你亲亲我。”

他照作,含笑亲亲清茶的唇,那里还有山茶花的清甜。那厮却不满足,又说:“再亲我一下,这是宝宝要的。”

郑则榆仍旧照作,含笑的眉目弯弯,柔意缱绻。

六支蜡烛燃起。清茶把吃了一半的雪糕递给郑则榆,自己阖起眸子,对着二十六岁的生日蛋糕许愿。

郑则榆不知道清茶许得是什么愿望,眸光在漆黑的客厅里溢着光,是泪花,亦或是希冀。

他似乎很不对劲,每个朝向清茶的温柔笑意里,都夹杂着几分因克制而难以察觉的抽离。

“好了。”清茶睁开眼,“和我一起吹蜡烛吧。”

清茶和他一起凑近蛋糕,一起吹熄了蜡烛,客厅的暖光重新亮起,打在郑则榆看向清茶的侧脸上。

他突然开口:“清茶。”

清茶答道:“嗯?”

郑则榆盯着清茶,眸色缱绻,含着笑:“我爱你。祝你年年岁岁平安健康。”

清茶笑:“郑先生也是。”

似乎一切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偶尔吃一块水果,再晚些,洗了澡,回房靠在床上。

床头的灯幽幽的亮着,清茶背对着郑则榆,靠在他怀里,睡意朦胧。

却突然听见他说:“清茶,你面向我,让我抱抱你。”

清茶闻声而动,顾着肚子,小心的转身,藏进他怀里,瓮声瓮气道:“郑则榆,你答应过我,无论今天和明天发生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半步。”

他的手置在清茶颈间,轻轻的揉捏着,而后俯身,在清茶的眸间留下一个清淡的吻,和第一回一样。

他沉声道:“我在,你安心睡。”

清茶真的睡过去了。

可郑则榆失约了,他没有去执飞,可他确实消失了。

床头没有郑则榆留下的纸条,衣橱里没有他的衣物,卫生间里没有他的用品,这个房子里有关于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甚至是枕间的气息。

郑则榆像是凭空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只有客厅里,那个雨后森林的木香。

清茶一遍遍的拨着郑则榆已经成了空号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一场梦吗?是一场梦吗?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瞬间,是清茶昏过去的前一秒。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是在孟婆婆身前。

“孟婆婆。”清茶哭出声来,拽住孟婆婆的手:“郑、郑则榆呢?”

孟婆婆眸中不忍,看着泪眼婆娑的清茶,扭头朝一个方向看去。清茶顺势看去,奈何桥上,走过一个身影,肩平身阔。那是清茶拥抱过无数次的背。

“郑则榆!”清茶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可那个身影只是一顿,只是一顿,不曾回头,而后却步走去。

清茶几近癫狂的想要朝他奔去,可全身不受控制,那阵无形的屏障笼罩着自己,动弹不得。

“清茶丫头。睁眼吧,不要枉费他爱你。他受了很多苦,只想让你不要沉浸在梦魇里。”孟婆婆沉吟一句:“不要自责,好好生活。”

清茶瞠目看着孟婆婆,空洞的流着泪。哭着哭着,天旋地转之间,过去的瞬间如同走马灯般涌进脑海,汇成细碎的片段。

清茶终于在二十六岁这年的三月二十八醒过来。

睁开眸子时,身边坐着的人,是林雅姿。

林雅姿一掩一合的嘴唇像是在说着些什么,眉目急切,可清茶什么都听不见,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清茶木然侧脸,后知后觉枕头有冰凉的湿意,窗外阳光正盛。原来……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

是郑则榆,进梦来,让自己不要自责,让自己醒过来,好好活着。

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曾经的经历过的事实。唯一不同的是,郑则榆在这个梦里,什么都知道,知道结局的走向,却只能看着历史重演而无法更改。

只为了让清茶不要自责。

只为了交代清茶那三件事。

怪不得,怪不得他看向自己的第一个目光,便满含柔意。怪不得,他完全掌握自己的脾气、口味和习惯。怪不得在超市里出来,他会这样害怕。怪不得,自己怀孕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怪不得那阵木香如此熟悉。

因为他们所经历的每一个瞬间,他已经预知,只是无法改变。

其实郑则榆说过的,他们上辈子,遇到过。

原本的轨迹是什么呢?

原本的轨迹,是清茶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又一次因为郑雄的仇家找上门来,导致流产。那是三月十五日,清茶记得清清楚楚。

清茶小产后,埋在床上无声无息的呆着,不曾和郑则榆说过一句话。清茶其实不怨郑则榆,只是一时之间,需要一个发泄口。可却忘了,那也是他的孩子。

他要接受的事实,是他的父亲间接害了自己的孩子,更该无措的人是他。可他没有发泄,只是静静的陪在清茶身边,照顾饮食起居。

他会抱着清茶,哄清茶睡觉;会给清茶热水壶,捂在清茶的手里;会给清茶擦身;会静默无声的盯着清茶。

直到十七日那天,郑则榆接到临时任务,不得不执飞。离开前,清茶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一句都没有。甚至没和他说一句,我没有怪你。

郑则榆最后一次看向清茶,是清茶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去烈士陵园看郑则榆的那天,晴空万里。陵园肃穆,松柏沙沙,像是风的呜咽。

清茶特意回了郑则榆的老家,去看了外婆,外婆年纪大了,不知道郑则榆已经不在的事实。

外婆拉着清茶的手说,阿榆太忙了,没时间好好陪你,外婆替他给你道歉。

临出门的时候,清茶驻足在院子墙外,想起外婆的话。

“阿榆吃过很多苦,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自小没了妈妈,爸爸又不管他,我这个老太婆帮不了他什么,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默默把难事咽进心里。”

“炮仗花喜庆,外婆希望他以后都能快乐。”

清茶终于哭了出来,隐忍着没出声,靠在斑驳青苔的墙上,歇斯底里的哭着。

末了,清茶站起来,伸手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炮仗花。

那支炮仗花最后垂在了郑则榆的墓碑上,墓碑上的照片,是还在空军学院那会儿的证件照。

清茶站蹲靠在墓碑前,伸手擦了擦上面灰色的照片,很干净,如同他本人的眉目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他在梦里哭的那三回。每一回,大抵皆是因为知道了这样不堪的结局,却又无力更改而懊恼、不舍、担忧。

在梦里,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他瞒得很安妥。

或许在现实里,郑则榆还哭过第四回,为那个不能留下的孩子。可清茶也无法知道了。

“郑则榆,我想你了。”清茶轻声呢喃。

清茶说着,在口袋里拿出两颗巧克力,摆在了他面前。

“郑则榆……我以后吃不到你给我买的巧克力、麦旋风和果酒了。”

“郑则榆,难为你了。”清茶说:“是不是你去求孟婆婆,让你再来梦里嘱咐我几句。”

“你怕我会困在梦魇里醒不来,我知道。”清茶的柔软的声音浮在四周:“我会把日子过好。”

“我没有怨你。你看见我们的孩子的话,记得替我抱抱他。”

天色灰蒙,清茶陪了郑则榆许久,才起身离开。烈士陵园门口有一段楼梯,那里站着几个孩子,见了一身墨色穿着的清茶,手举过头顶,敬礼。

阿榆……你也很喜欢孩子的。

风吹过,墓碑上的那支炮仗花翕动,熠熠有光。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梦中梦

郑则榆知道那是梦

宁可进清茶的梦

重历事实而无力更改结局

只为交代清茶两件事

一 不要自责

二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