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夜(1 / 1)

白夜情长 景戈 1874 字 2023-07-12

岑眠率先打破沉默,“你别管了,一会儿护工就回来了。”

程珩一抬起眸子,静静看她,认真地解释说:“我没有嫌弃你。”

岑眠:“……”

但她嫌弃她自己啊!

程珩一弯腰,端起地上的盆子,走进病房里的卫生间。

在短暂安静过后,岑眠听见里面传来抽水的声音,然后是冲洗尿盆的水声,淅淅沥沥。

窸窣的声音拉扯着她的神经。

岑眠死死咬住唇,血往头顶涌,她掀起被子,将自己整个蒙进被子里。

程珩一出来时,发现病床上鼓起了小小山包,微微耸动。

被子里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是受伤的小兽,在小声啜泣。

“……”

程珩一走到病床边,从置物架上抽了张纸,擦干手上的水渍。

岑眠察觉到他的动静,瑟缩了一下,将被子裹得更紧,密不透气。

“憋着不难受?”程珩一问。

“……”岑眠的眼睫湿漉,缠结在一起,手紧紧揪住被子的边缘。

她情愿憋死。

小山包一声不吭,缩得更紧了。

程珩一怕她真在里面憋坏了,安慰道:“讳疾不忌医,你别想太多。”

岑眠从被子里发出闷声,“你闭嘴。”

说得轻巧,又不是他躺在床上不能动。

岑眠越想越难受,有些走不出来了,眼泪啪嗒落在手背上。

腿摔断了最疼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难过,却在手术后,感受到了强烈的耻感,被人把尿倒尿。

在她失去了自理能力时,仿佛也失去了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尤其替她做这件事的人,还是程珩一,如果换成其他人,她也不会那么难堪。

程珩一听着她压抑的哭声,轻抿唇。

在医院里,不能自理的患者很多,在疾病和生死面前,谁还顾得上那点耻感与尊严,变得不得不麻木。

岑眠尚且年轻,身体康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突然这么经历,难以接受他也能理解。

程珩一在她床边坐下,后背挨着那一团小山包。

小山包立刻往里缩了缩,不肯挨着他。

程珩一伸手,去扯她的被子。

岑眠牢牢抓住被子一角,抗拒道:“走开。”

她的嗓音软软糯糯,微哑,带有明显的鼻音,委屈可怜。

程珩一无奈,轻轻唤她。

“眠眠。”

“别哭了。”

被子外面,程珩一的声音低缓徐徐,两个叠字,唇齿相碰,碰出了无限的温柔和缱绻。

像是过去那般,哄她的时候,就唤她小名,轻声细语,只是比少年时,更多了三分的沉稳与内敛。

岑眠怔了怔,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凝着眼前的黑暗,耳朵眼里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脏的位置。

空气逐渐变得厚重潮湿,氧气稀薄。

岑眠的脸颊通红,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却依然死撑着,不肯出去。

“少管我。”岑眠赶他,“你快走。”

她实在没脸再和程珩一面对面相处。

程珩一沉默半晌。

岑眠竖起耳朵,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紧接着是一道脚步声,伴随着病房的门被打开又阖上的声音,然后便安静下来。

病房空了。

还真是说走就走了。

岑眠攥着被子一角,手指来回摩挲,情绪复杂,有种莫名的失落。

她掀开被子,脑袋钻了出来。

岑眠长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夹杂着一股淡淡薄荷味,清冽好闻。

她微愣,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了床边的一道影子。

程珩一站在床边,双手抱臂,垂眸看她,漆黑瞳仁里透着揶揄之色。

岑眠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被他骗了,恼怒地瞪他,伸手拉起被子要重新躲回去。

程珩一扯住另一端被子,不让她往里钻。

岑眠的被子盖不住自己,只能挡住半张脸,露出圆溜溜的眼睛,怒目而视。

“你松手!”她小声嗔怒道。

岑眠的眼眶红红,闷在被子里久了,额角冒出密密的汗,碎发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见她这副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无奈地轻笑,“你跟我介意什么?”

岑眠又羞又恼,浑身发烫,就是跟他才介意啊。

但她实在难以启齿,只能咬着牙瞪他。

岑眠生起气来,眼睛圆溜溜,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像一只愤怒的小兔子,急得要咬人。

程珩一凝视她,不自觉地微微抬手。

岑眠的眼前拂过他白衣一角,她的眼睫轻颤,意识到程珩一想做什么。

忽然,病房的门从外打开。

周婶风程仆仆赶回来,忙道歉道:“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里人出了些事,回去照顾了一下。”

程珩一的手悬在岑眠的脑袋上方,动作一顿,随即回过神来,垂下眼睫,收回手放进白衣的口袋里。

岑眠抿了抿唇,明明程珩一还没碰到她,但她的头顶却泛起一阵痒麻。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才没有躲,明明该躲的。

周婶瞧见病房里的程珩一,眼神里闪过一瞬的疑惑,又立刻被欣喜的情绪取代。

她兴奋说:“程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程珩一看向周婶,认出了是他患者的家属。

他礼貌客气地朝周婶点头,解释道:“我来看望朋友。”

岑眠低下头,悄悄撇了撇嘴。

“朋友”这个词,他说得可真是顺理成章。

谁跟他是朋友。

周婶四十来岁,见过的事情多,眼睛尖,进来的时候虽然冒冒失失,但是看见了程珩一没有做完的动作,再瞧着岑眠又是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谁见了不喜欢。

她自诩心中了然八分,估计这两个人还在谈恋爱前的暧昧阶段。

周婶抿嘴笑笑,“早知道是程医生的朋友,我还收什么钱呀。回头我就把钱退了给你,明天的也不用给了。”

岑眠一愣,没想到周婶突然变得那么大方热情,竟然要不收钱,干白活。

之前因为吴轻讲价,周婶还给的钱少,照顾岑眠的时候,时不时就要嘟囔两句,话里话外透着想让她涨钱的意思。

要不是因为晚上周婶出去半天,不算尽职,岑眠耳根子软,本来是打算第二天给周婶涨些工资,省得她再念叨。

程珩一道:“周婶,不用这样,酬劳还是要照给。”

周婶知道程珩一的脾气,不会占他们这些患者和家属一分一毫的便宜,就连上次她想送一些水果,都被他拒绝了,说什么也不收。所以见他推辞,她便没再坚持。

周婶忽然想起来,“对了,程医生,我今天回去照顾我家那口子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些黄色的分泌物出来,我正想明天挂个号去找你看呢。”

程珩一问:“有拍照片吗?”

“有的有的。”周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程珩一松开扯住岑眠被子的手,接过手机。

岑眠立马掀起被子,重新把脸埋了进去,表达她的无声抗拒。

程珩一瞥见床上那重新鼓起的小山包,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对周婶道:“出去说吧。”

病房的门被关上。

岑眠蒙在被子里,呼吸不畅,听见病房里没了动静,没两分钟,又重新钻了出来。

过了十几分钟,周婶从外面回来,岑眠看见她后面没有了人。

程珩一走的无声息。

晚上,岑眠本来想让周婶回去,她睡觉一般不起夜,所以不用真的陪床,周婶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留下陪她。

岑眠知道是因为程珩一的缘故,所以周婶才对她那么上心。

睡觉前,周婶坐在折叠陪护椅里,打着毛衣,她嘴上闲不住,跟岑眠聊起天。

岑眠才知道,原来周婶的丈夫不久前在工地里干活,不小心被钢筋戳坏了眼睛。

“就我们家那个条件,根本治不起,本来想算了的。多亏了程医生,劝我们要治,说我老公才四十多岁,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还有两个大学生要供,顶梁柱不能倒了。”

“程医生还帮我们联系公益律师,找工地讨赔偿,赔偿款下来之前,也是他先垫付的医药费。”

“幸好手术做下来,视力保住了百分之六十,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但也不影响干活。”

周婶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来来回回跑出去,其实是接了些做饭打扫卫生的小活。没办法,我家那口子的眼睛做完手术,还在修养,收入就靠我一个人了。”

她的手指抵住钩针,抱歉道:“对不住啊,明天我肯定不到处跑了。”

岑眠注意到周婶的手,粗糙干燥,饱经风霜,十根手指缠了三块创口贴。

她连忙道:“没事没事,我这儿也没什么需要照顾的。我刚听您说,明天是不是还要带家人去看医生?您照去就成。”

周婶没想到她和程医生的话被岑眠听进去了,“哎好,谢谢你啊,还好都在一个医院里,你要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周婶偏过头,没忍住好奇地问:“你跟程医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以前是同学。”岑眠说得简略,不愿多提及。

周婶打量起岑眠,小姑娘长相白白净净,对她态度也是客客气气的,一看就是家里教养很好的。不像有的主顾,对他们这样打零工的,颐指气使。

她越看岑眠越觉得招人喜欢。

“同学好啊,知根知底。”周婶笑眯眯说。

“程医生是大善之人,谁要是给当他媳妇儿,真是积德的福气。”

岑眠:“……”

不知道是想多还是什么,总觉得周婶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的手指在手机壳上来回地拨弄,没有接这一句话。

手机弹出低电量提示。

岑眠转头去拿床头置物架上的充电器。

忽然,她动作一顿,看见置物架上安安静静落了两颗星星糖。

透明五角星形状的糖,像是天空一般的渐变蓝色。

是她最喜欢的苏打汽水味。

以前上学的时候,岑眠总喜欢在上课前,偷偷往嘴里含上一颗星星糖,清爽凉凉的口感,仿佛含进了一整个夏天。

她趴在课桌上,胳膊肘子挡住嘴,舔着糖果,余光一瞥,就能看见同桌的少年。

黑发垂落额前,清朗的眸子如海水般澄澈,投来的目光里携着淡淡的不赞同,却也没有向老师揭发她,反而将他高高垒起的练习册往她面前推了推。

随着温热的风,飘来一股清爽薄荷香。

岑眠握着星星糖,钻进了被子里,温热的被子裹住她的手。

像极了那时在课桌底下,程珩一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在闷热夏日里,最后变得潮湿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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