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猜忌(1 / 1)

皇宫,奉天殿。

殿内檀香冉冉升起,一大早进宫的景毅与一少年面对面坐着下棋。

少年凤眸狭长,面如冠玉,身着玄色长袍,头戴冠冕,面色沉静如水。

景毅右手执白子,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路,眉头紧锁,迟迟下不去手。

嬴伋胜券在握,也不催他,不疾不徐端起一盏温茶,思考该以何种方式体面收尾。

满头大汗的景毅蓦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认命般将手里的白子放回棋坛,“陛下棋术出神入化,老臣甘拜下风。”

嬴伋将还剩半盏茶的杯盏搁回桌面,淡淡道:“卿的棋术不见长啊,朕没记错的话,五年前你也是在这一步困顿不前。”

趁嬴伋说话的功夫,小太监本想换一杯新沏好的茶水,怎料刚一伸手,就被嬴伋身后的大太监余恩瞪了一眼。

小太监一惊,赶忙躬身退下。

景毅心里一叹,起身拱手回道:“陛下棋术进步神速,远胜当年,老臣无论如何练习都追赶不上陛下的步伐。”

嬴伋冷眼打量装傻充愣的景毅,面上却笑,“卿真会说话,怪不得历经四朝屹立不倒,可见是有大智慧。”

“臣不敢!”景毅扑通一声跪下,四肢伏地,不敢抬头。

余恩见嬴伋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知到用到自己的时候到了,忙将手中的拂尘用胳膊肘夹住,腾出一只手扶景毅起身。

边扶,边掐着尖细嗓音说道:“哎哟河间王,您这是干什么,陛下跟你开玩笑呢,您老别经不起玩笑话,传出去还以为陛下不体恤老臣,寒了一众将士的心呐。”

这话已然半含威胁之意,景毅也心知主仆二人一个在唱红脸一个在唱白脸。

可迫于君威,还是不得不接招,顺着余恩扶他的劲慢慢起身。

“诶,这就对了。”余恩气有些喘。

别看这河间王年纪一大把,身子骨倒结实,随便搀搀都重的不行。

“余恩,”嬴伋指尖点着桌面,“前儿蜀国公送来一幅唐大家的《万里江山猛虎图》,你去把它拿来,朕要与河间王一同观摩观摩。河间王……”

“臣在!”景毅再次拱手。

嬴伋笑了笑,道:“蜀国公进献的这幅画,虽说价值连城,然禅意颇深,朕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听闻卿与蜀国公私交甚好,为人处世又极有智慧,或许能为朕解出个一二。”

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景毅哀叹,嬴伋这话就差没明着讽刺他老奸巨猾。

看来用来应付乾德帝的那招在这位身上是行不通了,他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心思小心应对,别到时候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景毅无奈应了句“是”。

唐大家即唐道虔,乃是靖初著名画家,画史尊称画圣,尤擅人物、宫殿台阁、山水画的创作,一生画作无数,最出名,当然也是最值钱的,就是这幅《万里江山猛虎图》。

其实这画并非唐道虔最得意之作,因一番机缘意外闻名天下后,才成为最值钱之作。

相传百年前,靖朝覆灭,天下由原来的大一统国家分裂成几十个不同的国家。

其中衍、濯、胤、宣、睦、徵六国最强大,诸小国大都依附他们生存。

这画原本收藏在靖朝宫廷,后几经辗转,流落到睦国国君手里。

不久睦国被胤国攻打,几欲亡国,睦国使臣打听到当时的胤皇十分钟爱唐道虔的画作,便劝睦皇献画求和。

由于长时间的战乱,唐道虔的画作大都下落不明,面世的只有副本,胤皇偶然得此真迹,大喜过望,不顾群臣劝阻,接受求和,最终睦国在胤国的庇护下过了十年安稳日子。

《万里江山猛虎图》就此一战成名!

不管是地位还是价值,全都扶摇直上到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无数风流雅士、王公贵族对它狂热追捧,多次被冠以“画中牡丹”、“宝中之玉”等美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

景毅虽是武将,可好歹是武状元出身,人又聪颖好学,不比那起子粗鲁莽夫,肚子里很有几分墨水,对这幅画的来历自然心知肚明。

不过他没兴趣知道蜀国公究竟通过何种手段获得的画,他困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嬴伋为何要特地给他看这幅《万里江山猛虎图》。

以他对这位年轻帝王的了解,嬴伋绝非喜欢浪费唇舌之人,他得好好揣摩一番此中深意,万不能会错意、说错话。

片刻后,余恩已手捧画盒进入殿内,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敛目的小太监。

嬴伋微微颔首。

余恩便打开盒子,小心翼翼拿出画作,再招呼两个小太监把卷轴展开。

卷轴约摸有半人高,完全展开后,画纸长度竟和成年男子的身高差不离。

“此画虽不是唐道虔最得意之作,可朕却觉得,唐大家的众多作品,唯有这幅最能体现气吞山河、唯我独尊的气势。”

嬴伋指着展开的画卷如是说道。

景毅点头应道:“陛下是天子,人中之龙凤,胸襟非凡夫俗子可比,眼光自然独到。”

“景卿,你不必如此拘束。”嬴伋叹了口气,“想当初,五哥诬告朕打碎季母妃的白玉观音像,父皇一怒之下要打朕一百大板以示惩戒,若非你及时向父皇求情,朕哪怕不死,也要落个残废,卿对朕是有恩情在的呀。”

“陛下折煞老臣!”景毅立即下跪,四肢伏地,双手撑在地上,头埋得很深,“那日在场的若是其他大臣,定也会开口求情。臣只不过做了常人之所为,远不值得陛下如此看重。”

话到说到了这份上,景毅还在装傻充愣,嬴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摆摆手,余恩便会意地带着卷轴和两个小太监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君臣二人。

景毅虽然年老,可毕竟是武将出身,依旧耳聪目明,自是察觉到了殿内的动静,知道嬴伋要跟他开门见山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嬴伋面无表情盯着趴伏在地的景毅,语气森冷,“河间王,你是属泥鳅的吧?和稀泥的本事绝顶无双啊。”

景毅一惊,不敢再避重就轻,忙道:“陛下说臣是什么臣就是什么。陛下说臣是泥鳅,那臣就是泥鳅,臣是何物全凭陛下定夺!”

唉……其实他并非给脸不要脸,只是他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子孙又大都是平庸之辈,再进一步难如登天,他早晚要死,保住基业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远离朝政,让子孙做个逍遥的闲散王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景毅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他若真是个普通的王爷,也便罢了,可偏偏他手里掌握了太宗皇帝时期交给他的一部分兵权。

这可比所谓的金银财宝要让人动心,尤其对困禁深宫大权旁落的嬴伋来说,无疑是一剂救他于水火的良方。

“河间王,你糊涂啊!”

忽地一声疾呼,让埋首胸前的景毅抬头,只见嬴伋正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眼神望着他。

“五年前,母后势大,朕体恤你从草莽走到今天不容易,谨小慎微情有可原。”

“陛下……”

听嬴伋提及三年前,景毅正要辩解,却被嬴伋抬手打断。

“五年后的今天,母后纵有心也无力,且朕已命蜀国公带走京中将领的子弟,没人敢有二心,当然,也包括你的两个嫡孙。”

话及此,嬴伋深深看了景毅一眼。

“京中朕已稳住局面,目前首要的,是把远在旻州的瑾王控制住,而做到这一步,需要卿手里的兵权。”

景毅被那一眼看得心惊胆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景毅苦笑。

他虽察觉此事有蹊跷,但万没想到嬴伋有如此魄力,竟把朝中一大半的世家子弟都捏在手里做人质。

“陛下,老臣并非贪恋权位之人。孝建皇帝宾天后,老臣一直想将兵权上交给先帝,可先帝却以父命不可违为由让老臣代为保管。老臣心甚惶恐,所以早早退隐,不问世事,唯恐招来小人谗言。若非先帝去得突然,臣绝无可能至今保留兵权,望陛下明鉴!”

话虽然说的漂亮,但景毅多少也有自己的私心。

比如嬴伋登基,兵权按理就该交还给他本人,可无奈当时梁太后大权独揽,嬴伋又没有母族助力,根本不可能斗过梁太后。

要是他不长眼把兵权交给嬴伋,嬴伋能不能借助它夺权另说,单梁太后就能活撕了他!

且退一万步讲,就算嬴伋成功夺权,那也未必会念着他的情。

毕竟子承父业,这兵权就该是人家的,既然是物归原主,人家为何要另外感激你?

思及此,景毅一番权衡利弊,才选择暂保兵权。

因为他知道,梁太后年纪大了,就算是熬,也熬不过正值壮年的嬴伋。

若是嬴伋出了意外,另有其人登位,那他就更不用顾及嬴伋的想法了,到时直接交给新帝就行。

不过,梁太后也并非没为景毅手里的兵权动过心,只是晏家与景家世代交好,晏家又是自己的亲家,碍于亲家的面子,明面上没逼太紧罢了,私底下的动作却密得很。

景毅也足够狡猾,嬴伋一登基,他直接从半隐退状态调到完全隐退,整日困在府里不出门,外面的事是一点不掺和,即便梁太后多次许以重诺力邀他出山他也无动于衷。

因为在他看来,梁太后不过一介女流,而且非皇族血脉。

所谓牝鸡司晨,能得几时?天下终究还是男人们的天下。

你就看看如今的情况吧,梁太后再大权独揽,不还是把天下还给了嬴氏?

“景卿请起。”嬴伋亲自搀扶景毅起身,“卿之忠心,朕心里有数。不过,除却这件事,朕仍为一件事忧心,连日来食不能寐,寝不能安,不知卿可否为朕分忧?”

景毅忙拱手,“为陛下排忧解难,乃是做臣子的本份。”

“卿果然忠心耿耿!”嬴伋大笑,看向景毅的眼神亮得吓人。

“近来京中多有流言,说是河间王的孙女要与蜀国公的孙儿订亲?朕初听甚觉荒唐,河间王一贯智慧通透,又怎肯与同为军中重臣的晏家结亲,徒引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