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骑马(1 / 1)

何皎皎怔了片刻,凌行止单手勒绳,驭马领先半步,另一手牵着她的小红马。

他□□良驹受主人意,打着响鼻慢步悠悠往前。

男人剑眉星目,不见丝毫异色,仿佛他堂堂一国储君,给她牵马理所应当。

何皎皎回过神,飞快睃巡四周,下人们低头偏眸,她不敢露出忙乱神色,娇娇“呀”了一声,“太子哥哥,你可别小瞧我。”

她扯回缰绳,一夹马肚子,小红马撒开蹄,载着何皎皎,颠儿颠儿地越过威风凛凛的宝马。

别说,跑得挺快。

马蹄飞溅碎雪,冷风呼啸过耳,掩不住何皎皎一颗心心慌慌直跳的声音。

她不知具体何时开始,太子偶尔会来她面前,如此这般那般,怪上那么一怪。

其中缘由,何皎皎从不去多想,因为,怎么会呢?

凌行止大她十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只当这位端方的兄长,还没意识到她已经十四。

她不再是从前做错事、被他罚了后会哭红鼻尖、委屈瘪嘴缠着要人抱的小丫头了。

何皎皎打马一溜烟儿跑出一大截路,收敛好神思,拉紧缰绳勒马停下。

“太子哥哥,如何?”

她回身朝凌行止得意地一扬秀眉,便算将他刚刚亲呢过头的举止,应付过去了。

残阳照雪,少女姝丽,凌行止不疾不徐地打马跟上,他唇边噙一抹浅笑,但笑而不语。

“令仪,你在和二哥赛马?”

身后传来少女低呼,嘉宁公主骑着一匹灰棕大马,让一堆宫侍围护着过来。

她不知事情全貌,自以为看穿事实:“二哥让着你呢——哎呀,我不骑了!”

马匹略一抬蹄,她骇得小脸白了白,闹着要下来。

凌行止无奈摇头笑道:“嘉宁,你自己非闹着骑大马,小心点儿。”

何皎皎故意挤兑她:“嘉宁公主真是英姿飒爽。”

“令仪郡主可真会夸人啊。”

嘉宁把缰绳一扔,两名宫女手伸得老高,一头汗地护着她滑下马背,“何皎皎你下来,我今儿非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踩着积雪蹿过来拽何皎皎下马。

小红马矮,何皎皎肩膀一歪,自己下马歪到嘉宁身上去,趁机搡了她一把,“我不和你说,你说不过人便要生气。”

凌行止干脆也一撩袍摆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旁的护卫。

他负手而立,隔了几步远,安静地注视着她们笑闹到一处去。

夕阳橘红一颗,沉下山脚半面,雪地皑皑,少女笑声如银铃清脆。

然后猝不及防,让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地闷的沉重响声,由远及近的踩碎。

何皎皎正半侧着身,躲嘉宁手里攥的雪团子,不让她往自己后颈里塞。

闻声两个人都停住,往后边看去。见官道车辇箱笼拥挤,两侧清出来的小道上,打马飞驰而来一伙锦帽华裘的少年郎们。

他们扬鞭斥马,横冲直撞,不少宫侍狼狈闪躲,好险没撞着人。

何皎皎与嘉宁互望一眼,两人都收了笑,避到宫女们后边去了。

嘉宁努努嘴,小声说道:“令仪,二哥要收拾人了。”

何皎皎嗯一声算作回应,她拢了拢披风,低眉颔首地站好,没有再说话。

再看凌行止,已是面沉如水。

他暂且一言不发,没有登时发作。

少年中为首之人墨衣玉冠,远远瞧见他们一行,打马到凌行止面前,才翻身下来,他撩过大氅抱拳对凌行止俯身行礼,“见过二哥!”

九皇子精神抖擞,好个意气风发,他向凌行止身后探来目光,眼睛一亮,“嘉宁和令仪也在啊。”

二人都没理他,嘉宁没忍住,掩唇笑出来,“傻子,还乐呢。”

何皎皎也觉得挺好笑的,她弯了弯唇,却没笑出来。

她垂眸往下看,绣鞋碾了碾雪地,心不在焉道:“你哥哥马上要遭殃了,你还乐呢?”

嘉宁和九皇子同为一母所出,骨肉亲情,血浓于水,但不碍着她看他热闹,“活该,谁让他一天到晚,只晓得和人厮混?”

何皎皎见嘉宁忙着幸灾乐祸,没注意到她。

她便悄悄又往后挪了挪,期颐能借着嘉宁和宫女们的身形,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刚刚恍然一瞥。

何皎皎瞧见了燕东篱披着青氅,骑一匹黑马缀在队伍末尾。

让那群飞扬跋扈的纨绔们,衬得格外萧索单薄。

何皎皎不想面对他。

盛京城里多少王孙贵胄,唯独燕东篱,何皎皎应付不来。

她不去看他,然而心里一直琢磨着。

她想他前些日子被凌昭踹得吐了血,还跟来猎场,天寒地冻,他身体受得住么?

可是……

何皎皎转念思及至燕东篱的身份,心情蓦地低落。

表面邻国游学,实则敌国为质。

居人之下,来不来得的,能由着谁呢。

那边,马背上的少年们纷纷下马,九皇子身后紧随两名少年上前见礼,唤凌行止的是,“表哥。”

他们分别是镇国大将军苏长宁的嫡长次子,长子在禁军任职,次子在承乾宫给凌昭当伴读,过段日子,也要出去领差了。

凌行止面无表情,没理苏家二子,上下审视过九皇子一遍,他挤出点儿笑来,声寒如冰:“九爷威风啊?”

他直看得九皇子白了脸色,落下冷汗,“二、二哥。”

苏家长子苏淮躬身上前想要解释,“表哥,我们只是……”

只是跑了圈儿马,也没撞着人,没必要摆脸色吧。

“我们?”

凌行止神情漠然,却是不怒自威,他打断他:“你哪个我们?”

他陡然飞去一脚,踹弯了苏淮膝盖,“得意忘形的东西,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苏淮让他踹得趔趄,苏二变了脸色,还欲再说,“表哥……”

苏淮挨了打,脑子转地飞快,他连忙摁住弟弟肩膀,两人一起跪到地上,恭敬拜下:“臣等无心之过,请监国息怒。”

苏淮比弟弟看得明白,知道本该和苏家同气连枝的太子殿下,最是铁面无私说一不二,都撞他手里了,老老实实认错得了。

不过他脸上恭敬,心中些许疑惑。

想,这个时辰,凌行止即不去伴圣驾,也不去同他爹和朝臣商议猎场布防,在外边晃悠什么?

他们可真是倒霉。

一霎时,除了九皇子和燕东篱,那群跑马的公子哥儿们下饺子一样跪了满地。

少顷,九皇子跟着半跪下去,满脸不服:“请监国息怒。”

凌行止瞧他没出息的样儿,火直冒三丈,但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忍住。

他撇开眼,目光落到一旁鹤立鸡群的燕东篱身上,沉声道:“让燕世子见笑了。”

燕东篱侧身而立,颔首不语,亦不往他们那处看半眼,只作一副不卑不亢、置身事外状。

凌行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经意间,下意识抬了眸。

凌行止往后吩咐道:“嘉宁,你同令仪先走。”

他不当着女眷的面罚人,算给这群公子哥儿们留了点儿面子。

得了他话,宫婢们拥护两位少女携手离去。

何皎皎仿佛逃离凶险之地一般,脚步刚要轻快起来,嘉宁和她并肩而行,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目露狡黠,“令仪,要十三弟在,那儿跪的人得多一个了罢。”

嘉宁公主喜欢凑热闹,意犹未尽。

可说不准。

何皎皎默声想,凭凌昭的倔脾气,恐怕被太子当众打一顿,都不会低头服软。

心里想是一回事,何皎皎一时没接上嘉宁的话,先察觉到一股深深的凝视紊绕。

她回眸看去,便和燕东篱独一只的右眼,遥遥相望了。

浓秽夜色从远方缓缓蚕食天光而来,少年逆着夕阳的余晖站立,消瘦纤长,冬衣厚重,且被他穿出几分翩然之姿。

而左眼玄黑眼罩的系带,斜斜将他清俊面庞,断成了明暗两半。

何皎皎瞧燕东篱如此,对自己不冷不淡地扬唇笑了笑,眸光沉沉。

是了,这位北梁来得的皇子殿下,只有一只右眼完好。

他左眼带着黑色眼罩,眼罩下面,是一团狰狞骇人的伤疤。

何皎皎慌忙收回目光,脑袋不自觉埋地极低,搂紧嘉宁的胳膊,直往她身边直缩,“好了,我们快些走吧,老祖宗在驿站里边,等着该急了。”

却听嘉宁突然笑嘻嘻地:“令仪,你可真逗。”

她终是发现何皎皎不对劲,笑着往后张望去:“你怎地每回到了燕九跟前,都跟个鹌鹑似得?”

“你怕他什么啊?”

他们都叫燕东篱燕九。

她们已经走远,离开燕东篱视线,何皎皎佯装镇定地站直腰身,抬头挺胸道:“我、我哪有?”

“没有吗,你躲什么呢?”

“你别胡说。”

何皎皎在嘉宁打量下,几乎快要失去分寸。

她并不是真得没脾气,此刻恼怒起来,将嘉宁胳膊一把撒开,决定今天不跟她好了。

一番插科打诨,并未让何皎皎把燕东篱,跟他的独眼儿抛到脑后去。

以至于深夜,她在驿站里歇息下后,让一场恶梦魇住。

梦里的黑暗茫茫无际,何皎皎望不见头,逃脱不得。

但凡她一回头,瘦伶伶的燕东篱便阴魂不散地出现,犹如索命厉鬼。

他左眼的伤疤化为深渊般的黑洞,脸上淋漓鲜血横流,少年凄厉绵长地喊:“何皎皎,你还我眼睛来!”

说着伸出又尖又长的指甲,神情怨毒地来挖她眼睛。

何皎皎被吓醒两次,冷汗湿透鬓角碎发。

她并非害怕燕东篱,只是一见着他,便良心难安。

没多少人知道。

燕东篱的眼睛,其实是何皎皎用小弩打瞎的。

何皎皎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手里攥紧被子,磨了磨牙。

都怪凌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