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诚(1 / 1)

似乎被那坚定温暖的眼神一刺,少年急遽地撇开头,躲开了盛婳的手。

他心知自己该对这番话无动于衷,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褥,内心有股如无头苍蝇乱撞一般难以宣泄的焦躁。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尝尽了苦头,以后就都是甜头了?她怎么敢这么肯定?

他很想提出质疑,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宁愿她一上来就是撕破脸皮的威逼利诱,也好过这般温情脉脉的装腔作势,让人分不清她话里究竟是蜜糖还是砒.霜。

说来也可笑,他人生中获得的第一句祝福,竟来自一个只正式认识了不到一天的人。

除了那块被他谎称丢失的玉佩,还有这个不得宠爱、形同虚设的皇子身份,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可以利用的价值,能让她如此放低姿态,关怀备至。

况且,落星阁对于出逃的叛徒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她难道不怕自己放在他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全都付之东流?

祁歇不理解盛婳的用意所在。

道行尚浅的他却不知道盛婳是比他多修炼了几十年的人精,早已练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不愿意相信她的话,比起真心实意的祝福,他更倾向于那是她哄骗他的花言巧语。

盛婳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祁歇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轻飘飘的祝福就轻易动摇自己的心。

或许最开始那套“报恩”的说辞也早已被他看出只是个幌子。若仅仅只是报恩,她只需给他一个收留之所便已仁至义尽,完全不必多做些什么,多说些什么。而如今她这么做,在他看来显然有画蛇添足之嫌。

其实盛婳也能感觉到自己刚刚那句话的不妥之处。因为她与祁歇上辈子也算相熟,所以重活一世,她时常会忽略他已经不记得她的这一点,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合时宜的熟稔。

面对祁歇浓重的心防,她又不可能直说是因为系统的吩咐她才会把他带回来,也不可能对他说“因为上辈子咱俩认识,你因我而死,所以这辈子我想让你好好活下去,才会说那句话”。

无法坦诚,就只能说谎。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假话去雕饰——盛婳是说得出口的,但莫名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并不是很想再次欺骗此刻这个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仍保留着些许单纯的祁歇。

她只能坚信做大于说,如果祁歇能看到她的真诚,或许会明白她的出发点就算探寻不了,也绝不会抱有恶意。

几息之间,盛婳已然下定了要在今后跟祁歇相处的过程中多下功夫的决心。

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

首先第一步,就是给他足够的时间空间,让他好好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

在此期间,她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以免多说多错。

打定主意的盛婳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被祁歇果断避开的手,丝毫没有介怀似的笑了笑,咬字轻慢: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便微低着头,起身出去了,脚步在绕过屋内摆放的屏风时不小心磕碰了一下,那背影看上去有些许失魂落魄。

——她是决定要真心待他的,可没说她不能在他面前装一下可怜。

得益于现在自己也是未及笄的少女姿容,盛婳在小自己两岁的祁歇面前装装样子完全是脸不红心不跳。

祁歇果然因这磕碰的声响目光微顿,定在她刚刚被药汁不小心泼脏的裙袂,屏息一瞬,他又强迫自己视若无睹般移开了目光。

盛婳走之后,晚上便接到祁歇已经退烧的消息。虽然心里遗憾一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就这么错过,但祁歇明显对她仍存抗拒,所以接下来一连几天,她没再去祁歇跟前瞎晃悠。

她一向知晓如何才能做到张弛有度。因此这几天,她虽然人没露面,但源源不断的小玩意儿却一直都往祁歇别院里送,比如书本、传记还有一些供人把玩的物件,为的就是怕他无聊,可以借此打发时间。

并且,考虑到祁歇腿上的伤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愈合并下地走动的,为了不让他整天躺床上越待越沉闷,她特地花了两天时间画出了一个勉强能令她满意的模型,让下属去找匠人,准备以最快的时间打造出一个接近现代设计的轮椅。

在现代世界的时候,她的动手能力还算可以,自学过设计绘画,有这个基础在,再加上她在照顾癌症晚期行动不良的妈妈时也有研究过轮椅的构造,所以画一个草图对她来说并不难。

窗外红情绿意,春光漏泄。这天,盛婳照常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

她翻了个身,刚想再赖一会儿床,院外却有下人过来禀报抓到一个爬墙的少年,自称崔树旌,说是过来找盛婳出去玩的。

下人们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对他做什么怕冲撞了贵人,这才找到她这里。

崔树旌啊……

盛婳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拥着软褥,有片刻的出神。

此人乃睿王独孙。提到睿王崔砚,就不得不追溯到天韶建国之初。

几十年前,景怀帝也就是先皇盛璟连同上一任宰相程巍、睿王崔砚一力打下了前朝江山。可轮到论功封赏时,景怀帝却叫擅武的大将军程巍做了宰相,给了擅文的谋士崔砚一部分兵权,并封其为睿王,派遣他驻守北疆,无召不得回京。

近几年来北疆风平浪静,睿王崔砚在前不久奉命进京述职,会在上京停留三个月之久,皇帝便让睿王的独孙崔树旌入国子府学习一段时间。

盛婳也是国子府的一名学生,就这样与崔树旌成了暂时的同学。

而那崔树旌自幼在苦寒之地长大,年纪与她相当,课业却奇差,每每测验都会得个倒数,不知叫先生向睿王告了多少次状,他自己却不以为意。

有一回,先生随机抽人回答问题,上课总在偷摸打盹、浑水摸鱼的崔树旌不幸被逮了个正着,被气怒的先生逼问得狂冒冷汗时,坐在他身后的盛婳悄悄在他背后写字给了他提示,才叫他逃过一劫。

自此,这小少爷就缠上她了,说什么都要与她交个朋友,企图多一个课业上的好帮手。

只可惜在上一世的盛婳看来,他虽性格爽朗,为人直快,但毕竟身份敏感,她不好与他打太多交道,便一直对他态度淡淡,不冷不热。

上一世在一次皇家狩猎中,场内遭遇了一场有备而来的暗杀。盛婳为了利用舆论让皇帝不得不将她封为皇太女,在刺客逼近皇帝时不惜以身犯险,替他挡了一剑。

当时人慌马乱中,只有崔树旌抱着她,神色紧绷地一路冲到了军医面前。

在她养伤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撞见了她衣衫半褪的模样,一头脑热,以对盛婳负责为由,不管不顾地向皇帝求娶她。

只是她那时得偿所愿,皇太女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

她其实觉查得出,崔树旌是知道那时上京城暗流汹涌的局势,怕她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想借此机会带她离开,好规避风险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走到那一步,除了继续坚持下去别无他选。即使心里对他口中描述的北疆大好风光一直抱着一丝不该有的憧憬,她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留在上京。

盛婳回想起上一世两人在城门口分别时的场景——

风过柳梢,临别之际,崔树旌骑着骏马,一身劲装,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神情惆怅,却仍对她微笑道:

“你做了皇太女,日后便是这天韶国的皇帝。你的边关叫别人守着我不放心,所以我回去了。”

“但你记住,不是你拒绝了我,是我最后想再为你做些什么,而守住北疆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所以,冲着这点,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那时,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崔树旌眼中似乎闪过了一点泪光。

她也不知道那一次见面,竟是两个人最后的相逢。

他乖敛地退回了北疆,不再打搅她。

后来,边境有外敌来犯,他病中带兵冲锋于前线,却被军中间谍反水,死在了那荒无人烟的边塞。小兵们找到他时,他已面目全非,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他至死,也不曾忘记对她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