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裁衣(1 / 1)

天空闷沉沉的,堆积的乌云密密麻麻压着穹顶。明明清早还是晴空万里,结果临近午时便迎来一场匆匆的小雨,还未放晴,又是一阵訇訇春雷。

庭院草叶尖上衔着将滴未滴的雨珠,湿润的空气中糅合着一丝泥土的气息,被风吹了满室。

盛婳许诺陪祁歇用膳,自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到的时候,祁歇正乖乖坐在摆满饭菜的桌前,双手拘谨地置于腿上,还未动筷,正在发呆。

经过一段时日的投喂,那张眉目若画的脸已不似刚捡回来那样苍白消瘦,隐约透着健康的红润。

不知为何,一股类似于看着被风雨摧折的野草重新焕发出盎然生机的心情令盛婳因那张请帖而生出的些许烦躁一扫而空,她走过去款款坐下:

“以后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祁歇嗯了一声,但还是看着她举起了筷子,自己才跟着动筷。

盛婳也确实有些饿了,不过就算这样,她的吃相仍是文雅的,而她又习惯了细嚼慢咽,因此塞得两颊微鼓。

有她在身边,再加上她总能注意到他多吃了哪道菜、用公筷给他夹了不少,因此祁歇真被她带得比往常多吃了一半的量。

而且他发现,每每这位表姐往他的碗里夹菜的时候,就会顺带以一种十分慈爱欣慰的目光注视着他:“……”

自然,沐浴着这样的眼神,祁歇就算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终究没有说出口。

不过盛婳并没有考虑到一点,就是祁歇还是个孩子,食量根本不能跟长大之后比,如今坐在轮椅上,也不能通过走动来进行消食,因此胃里很容易积胀。

用过午膳,盛婳招手唤来了宿一请来的上京城手艺活最好的裁缝,让他给祁歇量一下大致尺寸,好裁剪几身好看的衣裳。

自从祁歇来了公主府,身上换洗的衣服永远是那几件素净的月白衫子,看久了便好似多了几分沉闷病气,显得整个人更加清冷,难以靠近。

在盛婳看来,这个年纪的少年就应该多穿一些鲜嫩、活泼的颜色,像崔树旌那样——当然她也不否认祁歇那张脸长得实在不错,不好好打扮一番怪可惜。

这位裁缝姓齐,早年自蜀地而来,是个聋人,但也因此做衣服时十分专注凝神,练得一手精湛的工艺,就连宫里的娘娘都会专门遣人让他裁制新衣。盛婳能请到他,也是让宿一拿号排了好几天的结果。

祁歇捧着一杯热茶,一边斯文啜饮着,以期压下胃里那股吃得太多而翻腾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一边神色复杂地看着盛婳一脸兴奋地冲着那位笑呵呵的裁缝老伯比划着该怎么为他定制风格,在纸上询问用什么样的料子最舒服最好看。

——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衣食住行竟要毫无保留地交给一个大他只有两岁、看上去一点照顾人的经验都没有的“姐姐”。

可偏偏他所住的位置幽僻无人打扰的别院、精心设计的轮椅和被妥帖考虑着的胃口都无一不昭示着盛婳的用心之至。

而现在就连贴身的衣物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本该是感到羞耻的,但不知为何,在那双清亮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眸望过来,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颜色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心中原是有一丝对此情此景的无端眷恋的。

他喜欢有人这么关心自己。

“祁歇,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发什么呆呢?”

盛婳注意到祁歇的走神,好奇道。

祁歇回过神,又默默抿了口茶,只说:

“你安排就好。”

这番任人如何摆弄都仿佛不会抗拒的模样叫盛婳在心中苍蝇搓手,跃跃欲试,在纸上写下几个颜色后便交给了裁缝师傅。

虽然坐在轮椅上麻烦了点,但并不妨碍学徒就地给祁歇丈量尺寸。

祁歇紧握着拳,不仅胃里难受,还要兀自忍耐着被陌生人靠近并触碰的不适——哪怕是正常的、不带恶意的接触也会让他自小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警觉神经一瞬间绷紧成欲断不断的弦。

量过了手和腿,接下来便是腰部。只是这位学徒不知是否师承了老裁缝严谨的作风,一寸一毫也不容差错,不仅要求祁歇挺胸收腹,怼在他身上的木制裁衣尺也硬邦邦的,挤压着他本就状况欠佳的胃部,难受极了。

习武之人的五感总是比常人更为敏锐。更别说这学徒身上似乎带着股陈旧的怪味,像是久不沐浴而导致的腐烂酸臭,一近身便叫人无法忽视,惹得祁歇胃里翻滚得愈加剧烈。

他把手心掐出了印记,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丑,于是强行压下喉咙处犯恶心的欲望,突然唤了盛婳一声:“姐姐——”

盛婳就在几步远的距离闲适地跟裁缝师傅喝着茶,一听到这声呼唤反射性地“哎”了一声,好奇祁歇今儿个怎么如此上道,一转头却发现祁歇坐在轮椅上,俊俏面容浮现些许痛苦,一只手摁着肚腹。

她脸色一变:“你怎么了?”

得知祁歇胃不舒服,盛婳连喝茶都顾不上了,赶忙让人扶他去了西间,因为不好守在门口,她只能先送走了裁缝和他的学徒,在正厅焦急地等待着。

这边,祁歇把中午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精光,仍是隐约有些反胃。

他漱了口,回想起刚刚那学徒看向他时探究而巡视的目光。

虽只一瞬,他却看得分明,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初出茅庐、尚值束发之年的小学徒该有的眼神,似是窥探,又带给他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况且,他为他量身的时候动作明显磕磕绊绊,连尺子都摆不正。

祁歇适才因为难受而略微迟钝的大脑也终于反应过来,刚刚闻到的那阵味道并不是人体散发出来的汗味,更像是——

鲜活的、刚从人脸上剥下来的人.皮.面.具的味道。

在落星阁的这几年,他除了训练习武,偶尔也会被教授认识一些腌臜的事物,其中便有人.皮.面.具的制作。

利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加之巧妙绝伦的临摹手法,便可以将一个人大致容貌描绘在特制的皮面上——这是最麻烦的做法。大多数杀手图快图简易,一般会直接取活人的脸皮为己用,再涂上特殊的药水使其粘附在皮肤上,就能完美贴合。弊端是带有难闻的异味,如果近他人身就会被查觉出。

想到这里,祁歇的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手,心中浮现出一个不愿肯定的猜测:

落星阁的人已经追踪到了这里?

也是,时间这么久了,他们肯定早就追查到了他的踪迹。至于为何不下手,难道是因为公主府守卫过于森密?

也不对。公主府的守卫再密不透风也比不过戒备森严、铜墙铁壁般的皇宫。在他小的时候,落星阁的杀手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中掳走他——当然,也有他那时候不受重视、经常孤身一人的原因。

如今他身在公主府,这些人却迟迟没有下手,反而要迂回地乔装打扮一番之后再入府,比起杀他,似乎更像是查验他的情况。

他们在顾及什么?

祁歇垂下眼睫,看着木盆中水面上的倒影。

尽管他不知道落星阁的目的为何,但目前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对他暗下杀手的意图,否则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且落星阁只会杀被下了追杀令的人,不会做多余的举动,料想盛婳就算收留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祁歇莫名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他一边思索一边慢慢推着轮椅,门口候着两名侍从,是盛婳近日给他挑的。一人名曰宿四,他那日见过,抱剑而立,身量略高,眉眼冷淡,但另一人他却不熟,只知名曰任顺,人如其名,低眉顺眼,性格温顺。

见他出来,任顺关切地迎上去,递上了一张干净的帕子。

或许是再一次领略到落星阁无孔不入的本事,祁歇细细打量了他一眼,难得开口问:

“你在公主府几年了?”

任顺有些诧异他会问这个,但还是毕恭毕敬地答:

“禀公子,属下在公主府当了六年侍卫,近期才调遣到您跟前。”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祁歇一眼,忐忑问:

“可是属下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

祁歇鼻间一动,没有嗅到那股可疑的气息,迎着任顺惴惴不安的神色,他沉默半晌,不由得在心里自嘲草木皆兵,移开了目光:

“没有。”

任顺松了口气,平心而论,祁歇既不刁难他们,也很少主动开口要求什么,这样清闲又有钱拿的好差事,他可不愿丢了。

因此,原本是宿四推着轮椅的活儿被任顺抢了先,宿四只跟在后面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