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1 / 1)

徐州彭城,汤氏族长汤显通家前厅处。

雕花的窗棂前面,是一排紫檀木的雕花桌椅,墙上挂着一幅泼墨山水画,画面中的山峦叠嶂、水波荡漾,与屋内的环境相得益彰,整体显得古色古香。

桌子上的茶水正冒着腾腾热气,淡淡的茶香味混着檀香味慢慢弥漫开来。

可此时,屋里众人却没有一个人坐下去喝茶,大家都站着。

而屋子的主人汤显通正握住一个白胡子老头的手,哀声感叹道,“族伯,这一路上千里啊,你们可真的是辛苦了啊!”

他其实年纪不大,也就四十出头,能做上族长一是因为个人能力,他能做到徐州别驾,还是有几分学识和真本事的,当年可是正经进士身份出身。

二便是因为他爹是上任族长,他爹去世后,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族长,带领彭城汤氏一族平稳发展,没有飞黄腾达,但也算是在这彭城有一席之地。

此时,他就明显要比对面的白胡子老头年轻得多,可是气场显然要更足,一看便是久居高位的。

而这个白胡子老头,正是当时出现在徐州城门外的流民中的一员,他身后站着两个精壮男子,其中之一便是那日在城门外打听徐州汤氏的那个练家子。

他们也姓汤,只不过是千里之外的同州汤氏,如今是投奔徐州汤氏来的。

同州位于当今的陕西大荔附近,距离徐州可不就是一千多里路,不敢想象如今的交通条件,他们是如何抵达这里的。

白胡子老头名叫汤望同,肉眼可见确实是遭受了辛苦,只见他风尘仆仆,浑身透露出一股疲态,应该是没有梳洗就急忙找了过来。

坚强了一路的他,听到汤显通的这一句感叹,不禁鼻子一酸,忍住落泪的冲动,不禁叹气道,“是啊,上千里路,难啊!”

“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无法落叶归根了,不过好在是把火种送到南方来了,也算是没有愧对先人,还请贤侄你看到同宗的份儿上,想想办法安置一下我们吧!”他不禁舍下老脸请求道。

汤显通犹豫了一下,实在是这同州过来竟然有五百人,着实不太好安置。

不过见着汤老族长恳求的模样,到底于心不忍,加上看他身后那两个儿子,都是魁梧的练家子,颇有些不凡的气势,心念一动,这才应承下来。

“族伯您放心吧,我们身上同是流着汤家祖先的血,你们不远千里来投奔,肯定不能让你们流露街头的!”他语气笃定地说道。

此话一出,汤老族长和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这才明显松了一口气。

当初就是打听到徐州这一支发展得还算好,以及徐州靠南了还算安定,所以才来投奔。

但如今通讯不发达,消息不确切,出门一路大家都惴惴不安,只觉得是在进行一场不得不做的豪赌。

现在看来幸好没有赌错,不仅徐州确实要安定许多,一路走来虽然不算富庶,但好歹不像北方那样战乱四起、流匪乱窜,并且还找到了愿意帮扶的族人。

“刚好如今王州牧鼓励大家接收流民、开荒种植,如今徐州境内还算安定,我给你们寻一个地方,你们买点熟田再开些荒,这日子就能过下去了。”汤显通提议道。

这王州牧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徐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刚给下属各县发了政令,让各县开城门接纳流民,并鼓励流民开荒种植。

这也是为什么汤老族长他们能够进城来的重要原因,没有这个政令,他们这会儿估计还堵在徐州城门外呢。

倒不是这王州牧是个好官,反而他其实颇为庸碌。

下这个政令不过是听了下属们的建议,希望能通过流民增加税收。

朝廷压下来的税赋不断加重,一番商议后,他才决定两条腿走路,连发两封公文去各县,一封是金秋加税通知,另一封则是让下属各县开放城门接纳流民。

唐初,征收赋税实行租庸调制,以人丁为依据,所谓“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庸,有户则有调”。

但是随着土地兼并逐渐加剧,农民逃亡,租庸调制的维持已经十分困难。

尤其安史之乱后土地兼并更是剧烈,加上军费急需,地方军政长官任意用各种名目摊派,矛盾十分尖锐。

于是唐朝中后期改“租庸调制”为“两税法”,每户按土地和财产的多少,一年分夏秋两次收税。

两税法实施的初衷是统一当时存在的各种各样的赋税,减轻贫苦农民的负担。

但实际却带来相反的现象,各地政府将各种摊派、无名之暴赋全部加入两税法中一并征收。

大梁的税收制度沿袭的是唐代时期的税制,同样沿袭到了两税制的弊端,各种横征暴敛全部存在,依然是杂税林立。

只是这些汤显通都没说出来,他既然坐到这个位置了,护住自己一方族人还是没问题的,哪怕官府要从秋税上下文章,他至少有能力保住他们不受盘剥。

而听了他的建议,汤老族长等人连连点头,他们便是如此希望的,一路奔袭,损失了不少族人,所求的不过是找一个安稳的地方种地生存罢了。

“只是,同州已经那么难了吗?”汤显通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不明白对方怎么愿意跋涉千里逃难而来。

要知道如今大家都是安土重迁的,故土难离,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谁愿意出门去遭受千般万般难呢。

汤老族长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道,“我们走的时候还没乱起来,但乱象已经很明显了,为了全族计,只得筹划离开,不然等真的打起来我们就被动了。”

“果然我们当初没判断错,四月份我们才刚走出去,这同州就彻底打起来了,同州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继续说道。

同州曾长期作为陕西东府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氏和连接上都长安与山东诸州的交通要冲,以及东西南北商贸往来、物资汇集的绝对区域性中心枢纽。

汤老族长他们这一支在当地还算小有名气,大家生活还算不错。

族里虽然没出什么大人物,但不少年轻人做贸易生意,其余一些人经营田产,虽说朝廷的各项赋税不断加重,但日子还算能过。

可是今年开春以来,州内气氛明显不对,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和大梁之间的争夺日益激烈,其中争夺的焦点就是同州。

消息相对灵通的他们打听到一些细节,知道接下来整个同州都将不得安宁,踌躇再三、商议再三,这才做下离开的艰难决定。

只得说幸好汤老族长他们带着族人走得果断、走得迅速,四月的时候,朱友谦就正式命河中军队攻占同州。

大梁皇帝六月任命大将刘鄩率华州节度使尹皓、崇州节度使温昭图出征同州。

刘鄩等人率大军压境围困同州,朱友谦自知不敌,只得向晋王求救。

七月,晋王派兵出军救援。

一时,整个同州就陷入了朱友谦、大梁、大晋三方的拉锯战之中。

——

如果汤氏这一支还没动的话,就会被困在同州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也幸好走得早,他们才得以变卖了一些资产,收捡妥当才出发,路上遇到的乱匪也不算太多,以至于如今的处境还不算太艰难。

汤老族长结合连路打听到的消息继续说道,“刘鄩是名将,朱友谦和李存审又都不弱,三方拉锯之下,整个同州百姓则是陷入水火之中。”

听到这,汤显通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接连问道,“族伯,你觉得我大梁能守住同州吗?能守住黄河吗?能阻挡大晋南下吗?”

汤老族长斟酌着说道,“不好说,就看这次同州能不能守住了,如果能守住,那晋国的势头还能挡一挡,如果守不住,那估计就要势如破竹了,只希望刘鄩将军,和远在黄河沿岸的王大将军能守住吧。”

“大晋对普通百姓残忍得很,往往破一城,杀一城,我们不走不行啊。”汤老族长继续沉痛地说道。

这是当初促使他们离开的最主要的原因,不愿落到大晋军队的手上。

汤显通不由得蹙眉,“这大晋按说是颇有狼子野心的,怎可做这么短视之事,怎么滥杀无辜,这些可都是河中、河西的有生力量啊。”

“那也要他们先打赢了再说,战事频起,他们可不就是抢粮抢人嘛,其它的都想不了这么多了。”汤老族长不禁深深叹气。

好在如今他们离开同州已经一千多里了,战火怎么都烧不过来了吧,他才心里觉得安定一点。

眼见着自己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对方也明显已经很疲惫了,汤显通不再继续追问,只说道,“明天便是八月十五,你们看是否要在彭城多留几日?还是我尽快安排你们启程。”

至于启程去何处,他刚才便有了思路。

他准备安排人去沛县上河村,也就是汤小米他们一族所在地。

如今沛县汤氏和彭城汤氏相处算是不错,遥相守望。

这次把同州汤氏也送过去,两支合在一起,势力能更壮大些,实现一加一大于二。

“他们在当地经营已有上百年,刚好村边上还有一大片无主之地,我走走关系让你们把那一块买下来,你们一族便在此安居吧,两支也能互相照应。”他解释道。

听了这话,汤老族长更放心了。

之前就听说徐州还有一支沛县汤氏,如今能和他们紧挨着,那自然是太好了,应该能更快落脚站定。

汤显通如此安排也有着自己的用意,那便是希望给自己这一支留个后路。

河口镇上河村那个地方他知道,可以说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只要好好经营,把那处打造成一个坞堡都没问题。

只要不是彻底大乱,那处便可护整个汤氏一族。

如今世道混乱,自然不要把有生力量打散了,能聚在一起抱团取暖最好了。

“你们过去好好经营那一片,给我们彭城汤氏也留个后路,毕竟如今形势变化实在太快,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汤显通掏心窝子说道。

汤老族长和身后几个中年人郑重点头应下道,“既然是去沛县,那我们便就不多留了,尽快启程吧,贤侄你放心,我们还有一些贴身家当,有你在上面帮衬着,日子应该能过的。”

“另外你放心,我们过去肯定会和那边抱团一起,一起把当地经营好的。”他继续补充道。

他们这一支如今还有五百来人,和上河村的汤氏加在一起将近一千人了,算得上一个大村了,在当地的影响力也会更大一些。

一千人约莫二百户,每户出一个男丁的话,也能凑齐二百男丁。

只要团结对外,遇到一般的事情都能应对了。

汤显通不由得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这心里总觉得惴惴不安,却不知道这不安到底来源于何处。

可能是边境战事频频传来的影响,也可能是来自于王州牧越来越不听自己谏言了吧。

他一路跟着王州牧从小县令做到如今位置,按说哪怕不是情同手足,那也是莫逆之交了吧。

但是最近由于王家内部出了点事情,对王州牧的管制放松了,他明显就卸下了一直以来的老实谨慎本分,开始越来越多胡作非为。

不仅干了强抢民女的糊涂事,还纵容手下官兵抢占民田等。

汤显通劝过多次,却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惹得王州牧心生不快。

加上老对头刘别驾一直煽风点火,他能感觉到王州牧对自己好像越来越疏远了。

不是他不知道变通,非得做这个忠言逆耳的人,而是官场上各种尔虞我诈之下,他被安在了劝谏和死忠的位置上,只得履行自己的人设。

只希望王州牧能幡然醒悟吧。

可是谨慎起见,他决定还是多给自己家人和族人留点退路。

这如今偏僻的上河村显然就是他安排的退路之一,只希望永远不要用上才好。

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着手安排手下大管家尽快去打点,送人启程并协助他们落脚。

从彭城走水路去沛县,逆水行舟要五六个时辰,然后转道从沛县继续水路坐到河口镇,再走到上河村,这么多人估计得折腾个好几天。

船上大大小小的人脸,都忍不住随着两岸景色不断倒退而愈发凝重,忍不住担心,天地广阔、前路漫漫,前面会是安稳之处吗?

上河村的汤家众人还不知道,他们这个还算宁静的村子,即将迎来远道而来的同州汤氏族人,一时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