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晚来天欲雪(一)(1 / 1)

鸣鹤(重生) 羲梅 2047 字 8个月前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细细密密的雪粒从天际洒下,盈满灯火幢幢的皇城,公主府寝殿外,呼啸的寒风卷着飞雪断续地砸向窗棂。长廊檐下的灯笼也禁不住寒风的侵袭,忽明忽灭地闪了许久,终于散去光芒,仿若盏盏星辰跌落。

梅长君从噩梦中醒来,云鬓微乱,外衫松散,如玉胜雪的肌肤前一串红玉雕成的梅花坠子鲜红如血。

“又梦到从前了……”略带苦涩的笑容自梅长君的唇角漫开。她定定地望着窗外沉寂的夜色,半晌后才惊觉衣衫单薄,自己病入膏肓的身体早已抵挡不住深冬的寒凉。

睡意全消,梅长君披衣起身,轻轻掀起殿中的珠帘,帘外透进的烛光错落地映在她火红的长裙上。

“殿下又做噩梦了?”

女使察觉到珠帘细微的动静,匆匆走进内殿,跪在梅长君身前,眸色含忧,试探地问道:“要去请国师……首辅大人过来吗?”

女使的话语激起了梦境的回忆,梅长君眸光微凝,沉默了半晌。

裴夕舟近日擢升首辅,从以往清贵却远离朝堂的国师,摇身一变成了大乾权势的中心,连公主府的女使都在不自觉间转换了称呼。

其实无论国师还是首辅,都不是对长公主驸马应有的称呼,但梅长君一直不曾在意。

起初是因为她以为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光亮,所愿皆偿,自然不计较这等细枝末节。后来五年,经历种种,两人渐行渐远,在众人眼中,长公主与国师形同陌路,又何谈驸马二字?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

梅长君却习以为常,只是轻轻蹙了蹙眉,唇角反而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初见裴夕舟的那一年,梅长君刚好及笄。

那时的她还不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而是不知身份的孤女,幼时便被卖入墨苑,当作杀手培养。

十五岁生辰刚过,她便再次接下任务,遮掩容貌奔赴京郊,准备在半月后的冬猎中刺杀一位朝中要员,却意外与裴夕舟相识。

比她年长两岁的少年国师端方清正,光风霁月,好似无边暗夜里一抹泛着清辉的光亮。

冬猎那天,情势万分复杂,多方下场,梅长君白玉遮面,长剑即将出鞘之时,却见裴夕舟身陷囹圄。

未有半分犹疑,她转了方向,一袭红衣猎猎,将他从泥沼与火海中救起。

时机已失,任务自然失败,她临场脱离的行为被同行之人看在眼里,最后悉数上报。墨苑规矩严苛,违抗上令,便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

梅长君早已对无尽的杀戮感到麻木与厌倦,如今救下裴夕舟,被囚在暗室,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几日,梅长君坐在墨苑幽暗的内室中,眸色清浅地望着顶上透来的几缕微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安然与平静。

墨苑外的皇城中,却是波谲云诡,天翻地覆。

皇帝驾崩,幼子继位,太后垂帘听政。朝堂尚未稳固,太后的第一句旨意,竟是要寻找流落多年的长公主。

静待死亡的梅长君看着暗室的门从外间打开。

她等来了迎她回宫的消息,等来百官朝拜,皇弟为她亲封驸马。

可那道光原来不属于她,成婚两载,猜忌、试探、殚精竭虑……她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幼时所中之毒与到了墨苑后便月月服用的毒药相混,渐渐深入骨髓。

已知时日无多,梅长君累了、倦了,不再与裴夕舟纠缠,而是故作放纵之态,蓄男宠、会重臣,惟愿离开。

“或者宣侍君们前来?”

女使小心翼翼的提议打断了梅长君的回忆。

是该做个了断了……梅长君侧头想了想,嘴角微弯。

“都宣来吧。”

公主府寝殿的灯次第亮起,几位女使徐徐走近,俯身行礼后恭敬地将珠帘缓缓卷起。

四五个年轻男子走至外殿,在火炉旁烤去满身寒意后,随女使的指引走到梅长君身前嘘寒问暖。

许是通传得急,他们并未束冠,墨发披在身后,衣衫不算齐整,行动间温柔款款,自是一股风流。

梅长君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对女使们轻轻挥了挥手。

侍君们原是簇拥着梅长君,余光却一直盯着逐渐退去的女使身影。待最后一名女使走出内殿,阖上房门后,侍君们拢衣起身,退后数步后一齐跪下,眸中满是恭敬。

梅长君倚在书案旁,纤手拿起一本薄薄的契书,并未翻开。

“可以开始计划了。”

她轻声道。

侍君们猛地抬头,齐刷刷地望着梅长君,有些欲言又止。

梅长君纤细的手指划过契书表面,顿了顿,望向跪在身前的众人。

“怎么?舍不得侍君的位置?”

为首的一名侍君张了张嘴,半晌方道:“主子的病情又加重了吗?”

梅长君并未回答,淡淡一笑。

侍君们怔怔地望向她。

明亮的烛光下,梅长君雪肤墨眉,微亮的双眸仿若明珠生晕,朱红柔润的唇角微微抿起,怎么看,都看不出她已病入膏肓。

可侍君们心下已经了然。

“虽有些仓促,但大体布置均已完成,只待主子下令,便可知会宫中,一同行动。”

梅长君笑着点了点头,将契书递给为首的侍君。

“你们在府中待了不少的时日,虽方便见面,总归是有些束手束脚,此事结束,便可回到原本的位置了。”

为首的侍君从她手里接过象征自由的契书,压下眸中的痛色,恭声应是。

梅长君目送众人退出寝殿。

朔风又起,雪势渐渐加大,将天地染成一片素白。

梅长君望着窗外白茫茫的景色,忆起自己从幼时一路挣扎走来,所求甚多,如今放下过往,才终于真正地不惧暗夜,看见浮光。

三日后的清晨。

裴夕舟负手站在寝殿前的梅树下,长身玉立,火红的花瓣随风落在他的肩头。

今日天色正好,大雪初霁,熹微晨光从天际洒落。

梅长君在女使的搀扶下走到门边,便望见裴夕舟如松如竹的身影。日光清淡,铺洒在裴夕舟的眉梢,为他隽雅清致的眉眼覆上了一层暖光。

察觉到梅长君的出现,裴夕舟一时没有动作,只是隔着数十步静静地望着她火红的袍袖,眸光低垂。

梅长君缓缓走入庭院中,走到裴夕舟身前向他一揖。

“恭喜首辅大人了。”

裴夕舟从她的语调中品出了几分许久不见的肆意与轻快,猝不及防地抬眸,细细地望着梅长君如画的容颜。

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状似平淡地“嗯”了一声,又轻轻地问道:“你派女使来告诉我,今夜与我一同赏灯?”

梅长君微微点头,抬手越过裴夕舟,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折下他身后的一枝红梅,递向他,粲然一笑。

“首辅大人意下如何?”

裴夕舟并未思索便径直接过。

待梅枝落入手中,他再次抬眸,方察觉梅长君眸中的萧索早已消散,只剩清澈而灵动的坦然。

裴夕舟心头一紧,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两年前的梅长君,看到了御花园初见时那令人心折的皓月清风。

“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梅长君点点头,转身向寝殿走去。她踏在雪上的脚步声轻而柔,仿佛能落到人的心尖上。

裴夕舟望着逐渐远去的红衣身影,不自觉地抬起手,想要唤住她。

身后梅花飘零,裴夕舟终是将手搁下,望着手中梅枝,陷入了沉思之中。

日暮,黄昏。

梅长君和裴夕舟着常服,下了马车,踏入城西灯火通明的灯市。月未升,灯山彩楼便如同皓月繁星,与天空中流云飞瀑般的焰火交相辉映。

梅长君站在人潮如织的长街上,一改平日里的浅淡安然,眉眼弯弯,在各处铺子中流连。

“贵人们要看看面具吗?”

一位白发苍苍、眉目慈和的老者指着自己铺子上放着的面具,笑呵呵地介绍起来。

“这几张白玉面具可是月楼的大师所作,今日上元夜,老朽特地寻来,只为等些有缘人……”

裴夕舟望着铺子上的白玉面具,眸光微动。

梅长君也有些失神,但片刻后便恢复了正常,嘴角微微一扯,轻轻拿起一张面具,望向裴夕舟。

“你喜欢便好。”

裴夕舟的眸光也恢复到以往的温润,轻声笑了笑,将银两递给说着吉祥话的老者。

“两位贵人再看看灯?”老者一手接过银两,另一只手娴熟地取下了一盏精致的花灯,递在梅长君眼前。

寒风吹过,花灯中飘逸的火光微微跳动,照亮了梅长君和裴夕舟如画的眉眼。

“……不用了。”梅长君似是想到什么,笑着摇了摇头,将白玉面具戴在了脸上。

二人离开灯铺,穿过人潮,缓缓向位于正中的灯山走去。

细雪渐渐落下,风中烛火微晃,灯山的光芒逐渐朦胧。

欢乐的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惊叫。

几名黑衣人从侧方陡然掠出,手中长刀映照着斑斓火光。

“小心。”

他身后传来她的惊呼,以及一声长刀入体的轻响。

裴夕舟怔怔地回身,接过缓缓倒落的梅长君。

隐藏在两人附近的暗卫终于赶来,向黑衣人合围攻去。形势逆转,黑衣人闪身便逃,暗卫兵分两路,一队进行追击,另一队守在梅长君和裴夕舟身旁。

“速传太医。”

裴夕舟嗓音沉涩,压住梅长君胸前汩汩流血的伤口,眸中惊怒恍若雷云。

“刀上有毒,怕是来不及了……”

梅长君白玉面具下的声音有些微弱,他望见她露出的明眸,在雪色中透着摄人心魄的光。

来不及了?

裴夕舟的五脏六腑像被沸水浸过一般,素日运筹帷幄的平静褪去,他紧紧抱着气息渐渐衰弱的梅长君,只余满腔惘然与恐惧。

几点残余的灯山火色在寒风与飘雪中格外鲜明,暖光照在裴夕舟身上,将平日里的淡漠全然洗去,反而晕出几分温柔。

看着他紧张的神情,梅长君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夜,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又蹙眉了……”

她抬起手,向裴夕舟蹙起的眉心探去,微凉的手指却在距离他眉头半寸时无力地落下。

胸前疼痛传来,梅长君陷入恍惚,轻声呢喃了一句。

“裴世子,我好疼啊……”

裴夕舟心头突然一痛。

五年前,上元夜,他听过同样的话语。

“长君,你——”

裴夕舟定定地望着梅长君脸上的白玉面具,急声问道。

他眸中最后一层平静已被打破,落着雪花的眼睫控制不住地颤动。

一阵马蹄声传来,伴着一道稚嫩却威严的少年嗓音。

“裴首辅!皇城之中,你竟护不住皇姐!”

裴夕舟抬眸,只见身着一袭明黄衣衫的少年皇帝怒气冲冲地瞪了自己一眼。

皇帝并未多言,翻身下马,从裴夕舟手中抢过梅长君,小心翼翼地抱进一旁的马车里。

早已等候在马车中的老太医立即着手处理伤势。

简单地包扎止血后,老太医便颤抖地向皇帝回话。“陛下,此毒凶险,如今殿下堪堪吊着一口气……只能回宫详细诊治。”

雪势渐大,凛冽的寒风中飘来皇帝低沉的应答声。

在马车外等待的裴夕舟面色一白,垂眸望向手心早已冻结的鲜血,却感到了一股灼人的炽热与疼痛。

莽莽苍苍的冷寂中,五年前的回忆骤然成海,浪潮涛涛向他压来。

为何是她……

裴夕舟愣愣地跪在地上,一身衣衫被雪浸湿,却仿若未觉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

附近人潮早已隔去,灯山燃尽,天地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