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淮西笑道：“昨天竞赛集训下课有点晚，我就睡在老房子那边了。”

金向宁脸色稍霁，不过仍是拧着眉，显得刻板严正。他明年六十岁，作息健康、保养得当，过惯了二十多年四平八稳的日子，便命令儿子也应该稳妥、沉着地度过十几岁的年纪。

一旁的金太太冯慧哗啦啦翻过一页报纸，看了几行字，忽而抬头道：“冬官，报纸上写衡山路昨晚有人打架闹事。”

“我记得你们集训就在那。以后下了课，叫小刘去接你。”

她又扫了一眼报纸，脸上露出讶色，念道：“本报记者获悉，途经事发现场，并挺身而出救下重伤女子的本市市民，正是还在读初三的小游（化名）。”

冯慧笑道：“‘游’这个姓氏不常见，还在念初三，难不成是咱们家那小伴读游玉？这小姑娘手脚功夫倒是不错。我等会问问萧原。”

金向宁闻言，放下手里的紫砂茶杯，拿餐巾揩了嘴角，沉声道：“萧原前些天倒是跟我提到了几个人，下周六我正好在家，你让萧原带他们几个过来给我看看。这事折腾了小半年，也得定下来了。”

冯慧一只手捏着银匙，搅了搅面前的黑咖啡，笑道：“我瞧着游玉这小姑娘就蛮好，实心眼，不搞花头。”

她抿了一口咖啡，又笑道：“不过呢，我再喜欢又有什么用呀，最后不还得是你这个一家之主拍板。”

“妈妈讲得在不在理呀，冬官。”她将小菜往儿子面前推了推，笑道。

金向宁瞧着冷嘲热讽的妻子，脑海里现出一个天真、快活的影子，便觉得眼前人的面目更是可憎。

他冷冷道：“你跟我逞口舌之快，也就罢了。大人的事，跟冬官又有什么关系？我也没功夫同你争，既然你喜欢那个叫游玉的，那便是她吧。”

说完，金向宁便起身离了桌。

红木餐桌下，冯慧的手指紧紧掐着雪青的群褶，轻颤的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白。只是她仍然一丝不苟地挺着笔直的背，这是她身为冯家女儿的姿态。面前是滚烫的粥，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丈夫的身影在白雾中渐渐模糊。

金淮西坐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顿歇斯底里的早餐。他见冯慧低了头，样子像是在拭去眼角的泪，便上前轻轻抱住她，道：“妈妈，别难过。”

他的父亲金向宁，从他记事起，大约就是一副威严冷漠的模样。他对他仍有笑脸，试图赢得他的喜欢与奖励，不过是为了满足可怜的母亲。

冯慧的手攀住儿子的双臂。她的冬官还只有十五岁，未来之路想必多有艰难险阻，但她绝不会轻言放弃，她要看着她的冬官最终坐上金家那个位子。

第二天，靶场。

“冬官，今天怎么有空来这。”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笑道。

靶场里有四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在比赛射击，他们带着护目镜，个个面色凝重。

金淮西的目光扫过去，一眼望见站在最右边的游玉。

游玉今日穿了一身黑色运动服，尽管仍是显得瘦小，但露出来的胳膊跟小腿，肌肉线条流畅，透着凌厉的狠劲。她背影挺拔，像一株坚韧的小白杨，长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在漫天黄沙中，拼劲全力，向上生长，烈风与暴晒都不能令她放弃。

不知怎么，金淮西的心情变得松泛起来，甚至都跟萧原打趣：“长久都没来这，怕你们二老收了新学生，忘了我这个吊车尾的学生。”

萧原一巴掌拍过去，笑骂道：“你这小子，打小花花肠子多了去，尽会埋汰我跟你骆姨。”

他顺着金淮西的眼神瞧过去，笑道：“怎么，改主意了？我记得你之前可是信誓旦旦同我讲，不想让游玉蹚浑水，叫她好好念书，以后凭真本事吃饭。”

金淮西承认，游玉这样的，对他们这类人的确有一些吸引力。金淮西成长的世界，大部分人梦寐以求、毕生追求的东西，对他来讲都是唾手可得，他甚至无需开口，便有人恭敬送上。

他习惯这样的生活，遵守游戏规则，玩得还不赖，迄今为止，是一个称得上表现优异的玩家。但他偶尔也会感到无趣，遇见游玉，她这样拼命往上生长的姿态，带着热烈的生机，叫他觉得新奇。

金淮西提醒自己，他只是觉得新奇，像看见一款有趣的新游戏，像尝试一间从未试过的餐厅，像登上一座未曾踏足的高山，望见不曾见过的风景。

但这些都很快会厌倦。

对萧原摇头笑道：“萧叔，你又在跟我开玩笑了。”

萧原听了，只是笑笑，又继续道：“她刚才打偏了，差点脱靶，打出她自己的最烂成绩，本来是第一的，可惜了。”

游玉此时面无表情，嘴角下撇，全身心盯着50米外的靶心。

金淮西没讲话，饶有兴趣地瞧着游玉。

萧原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枪响——这次游玉击中了靶心。

另外四个人似乎被游玉的满分成绩干扰，最后一局都发挥失常。

游玉拿到了这次训练的第一名。

她摘下护目镜，转过身，远远地朝萧原这边招了招手，脸上挂着明朗的笑意，动作夸张，想必是开心至极。

萧原笑道：“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对吧，冬官？”

金淮西没有回答他，只是道：“萧叔，我订了一些茶点，是你爱吃的那间餐厅，训练结束后，麻烦您送一些给他们。这段日子，大家起早贪黑的，实在辛苦。”

萧原笑着点头，拍了拍金淮西的肩膀。

金淮西擅长打点人际关系，萧原刚来金家时，便察觉到这一点。那时金淮西才刚升到小学二年级，还没家里的餐桌高，却已经懂得分享、合作，知道用小恩小惠去笼络人心，且行云流水，不着痕迹。萧原不确定这是金家人与生俱来的本事，还是金淮西后天自学成才。他欣赏金淮西，料定这位继承人将带领金家走上更宽阔的坦途，享受更耀眼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