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承庭训(1 / 1)

三月十五,壬辰月庚申日,宜纳采。

自赐婚的旨意从大明宫下来,沈家娘子齐氏早早地便带着两个儿媳忙活开,里里外外张罗着三郎娶新妇的一应事项。

太史局虽还在挑选吉日,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来婚期也不会拖得太迟。镇军大将军府与昭明侯府又有心操办,两家一合计,便将纳采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五。

此时早已开了春,大雁回了北地,并不算难得。何况沈家郎君武功卓著,纵使在冬日,也多的是法子捉了活蹦乱跳的来。纵是如此,他家今日带上门来的一对还更加稀奇,遍体纯白,不见一丝杂色。纳采的日子虽紧,其中用心可见一斑。

沈薛两家得圣人赐婚,为显重视,沈孝廉特地嘱咐了齐氏专程请来宁安大长公主为媒。

先帝在时,就对宁安大长公主这位嫡亲妹妹颇为疼爱,到了当今,对自家姑母更是礼遇非常。

宁安大长公主与驸马感情甚好,养育的几位郎君也各自娶妇。日子过得舒心了,就乐得撮合别家小郎君小娘子。平日里便格外热心,如今沈家求上门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今日便是她,带着聘礼浩浩荡荡地登了薛家的门。

昭明侯府正门大开,依礼于正堂西侧设席。见了宁安大长公主,双方相互先行过一道礼,才听她笑意盈盈地开口:“圣人赐婚,沈薛两家门著勋庸,品秩相当,实是佳偶天成。”

昭明侯世子薛审行星夜兼程,才从东都赶回长安。毕竟身上的差事再如何要紧,也不及长女婚嫁来得重要。

虽是路上奔波,年近不惑的薛审行不见憔悴,板板正正地立在西堂,冲宁安大长公主还礼,“臣才疏学浅,蒙圣人不弃,亲许婚约,愧不敢当。”

宁安大长公主虚虚一扶,“今薛世子许女于沈郎君,特使本宫纳采。”

薛审行闻言,手上的礼压得更深,“小女愚钝,不堪教。殿下有言,某不敢辞。”

客套话讲过了,宁安大长公主便示意沈家下人将聘礼安置好,宾主相对行礼。紧接着纳采之后的,便是“问名”。

仍是宁安大长公主先开口询问:“女为何氏?”在从前京中宴席上,宁安大长公主便见过了薛沁许多面,只是本朝婚制从周礼,难免要繁琐上许多,这话也是不得不问。

“有女名曰阿沁。”薛审行是文人,对这些繁文缛节虽谈不上乐在其中,却是十足恭敬。即便眼下这话再寻常不过,也依旧答得客气谨慎。

问名一礼,自然不是问到小娘子的名字便万事大吉了。薛审行交代完,又亲手将庚帖奉到宁安大长公主手上。

知道两家有意早日完婚,宁安大长公主并不浪费功夫,婉谢了薛家留宴的邀约,拿着写有薛沁生辰八字的庚帖回大将军府去了。

嫁娶之事,沈家得去庙里打了卦来,瞧瞧夫妇间可有相冲相克的地方,才好进行下一道礼。

明知算出来的结果多半是上上大吉,可还是免不了这一遭折腾。宁安大长公主倒不嫌麻烦,反而颇有些乐在其中的意味。同来时一样,笑呵呵地回沈家送庚帖去了。

***

“如此,也可安心了。”侯夫人听着前院递来的消息,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并没有出什么差池,才终于放下心来。一面颔首,一面冲薛沁笑道。

婚是薛沁要成的,认真说起来,六礼之中,除去最后一道“亲迎”,其余五礼似乎同她都没有什么干系。薛沁微微垂眸,做出点害羞模样,目光却格外冷淡,安安静静地落在袖摆上,只盯着兰花纹出神。

她的这点想法,杜氏不曾看在眼里,她正忙着合计日子,“万事开头难,如今前两道礼一过,后头真走起来就快了。”

“纳吉、纳征、请期……”杜氏一一数下去,内心又生了感伤,“好好的小娘子养这么大,一转眼也要送出门了。”

薛沁和安嬷嬷都跟着劝,总归来日方长,杜氏随口慨叹几句也就打住,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元娘,祖母和你通个气儿在先。”侯夫人正了神色,“到了沈家,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这话没头没尾的,薛沁听得不明白,歪着头去看杜氏。

总归是沈家家里的事,并不好说得太过张扬。杜氏一个眼神,安嬷嬷自觉去守门,薛沁会意,移步道祖母身旁落座。

“这话原不该说的这样早,只是我晓得你内心素来极有成算,既打听到了,早些告诉你也好提前做好应对。”杜氏怜爱地摸了摸薛沁的头发,“过门后,你上头有两位兄嫂,可要仔细和人家相处。”

“兄嫂?”即便是惊讶,薛沁仍不见失态,声音不疾不徐。如同三月里的春风一般,叫听者入了耳后,只觉格外舒心。

沈小郎君是沈都护的长子,口谕里说得分明,难道圣人还会弄错不成?

杜氏对她的困惑了然于胸,又解释道:“早年间,沈都护与夫人收养了两位小郎君。因不曾记在族谱上,所以对外仍称郎子为长子。可一大家子到底是住在一处,想来同亲生的也没什么分别。”她复又补充一句:“说起亲生的,郎子下头还有一弟一妹。”

前头才行过礼,两家已然是当亲家走动起来了,这声“郎子”叫的倒不算逾矩。

对于祖母口中的“夫君”,薛沁内心生不出半点波澜。当作旁枝末节忽略过去不提,倒是这二位兄嫂让她顿生危机之感。

毫无亲缘关系的兄嫂,多半比尚且年幼的小郎①小姑更难相处。沈家发迹至今虽仅有两代,可单是看着大将军府的富贵,却不能分一杯羹,他们难道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再说沈小郎君,名正言顺的长子,偏偏在排行上平白低了一头,焉知不会有其他想法?

想到府上二叔母和三叔母平日里的做派,薛沁奇异地生了跃跃欲试的期盼。

果然同她所预料的分毫不差,这大将军府外头看着是鲜花着锦不假,内里的水保不齐比昭明侯府还要浊上三分。

“至于郎子本人,从前在外头跟着大儒读书,是今岁才回的长安,性情为人如何并不好打听。只知与那赵王孙交好……”提到李逖,杜氏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不过依你祖父之言,倒是预备要下场了。既是儒生,想来性情也能算是知礼平和。”

此刻,薛沁的身心全都落在了日后兄嫂身上,对这虚无缥缈的沈小郎君并不如何上心。听祖母口中念叨,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心里早早盘算起沈家后宅的刀光剑影。

薛沁自幼就养在松鹤堂,杜氏才收住话,回头瞥见这模样,一眼便知她对未来的郎君并不大上心。

但杜氏对元娘的性子更为了解,深知此时劝她并不会奏效,只得暂且搁置,转头提起了旁的事情,“你的事渐渐步上正轨,可又该为二娘烦神了。”

这话不像是无的放矢。

她暗暗思忖着,忽有了主意。见四下无人,也并不同祖母避讳什么,只管笑着开口,“阿婆是瞧上哪家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阖家上下,元娘的剔透心思,怕是再难有人能比肩。

杜氏在心底赞了又赞,待她也果然不一般,才有了点苗头的事,竟舍得漏了一嘴向她说道:“是高家。”

时人结亲最重门当户对,高薛两家门第相当,祖母看中高家也没什么意外的。仅次门第,结亲第二桩要紧的便是身份。薛沁将英国公的郎君来回掂量一遍,心下有数,“虎父无犬子,高二郎君如今随英国公驻兵西域,想必是个可堪托付的稳重人。”

这话说的极为漂亮,杜氏对薛沁的眼界与判断十分肯定。暗自点头不够,又借机教她,“难为你想到这么多,也尽够周全的了。不过,同样是结亲,高家和沈家还不一样。”

知道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薛沁当即起身,垂手细听祖母教导。

“沈家是新贵,府上规矩不大,郎子为人品行如何便成了第一要紧的。”薛家后宅清净,却不代表侯夫人没有手段,“高家则不同,底蕴深厚不提,英国公与夫人堪称恩爱,数十年没有庶出子嗣,教出来的儿郎品行自然不会差。”

祖母目光幽远,沉沉地压在薛沁身上,平白叫她多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责任,“既是高门,家中关系是否和睦才是首要,郎子的为人反倒次之。”

薛沁称是,一点松快与安稳才姗姗来迟般地落到心上。

高家与薛家皆有从龙之功,真论起来只有比薛家还好些的份儿。

高氏是前朝大族,随高祖征战,不仅得封国公,难得家里子弟都算是人才,便是欣远这个唯一的小娘子也不娇贵。如今二娘许了这样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二叔母大可安心。

原来如此。

她总算想明白,二叔母近日的喜悦,独独是为着二娘的好亲事罢了。是她自个儿想岔了去,还为了大房惴惴了好些时日。

怀着这样的念头,薛沁在见到父母时,才终于卸下了压了许久的心事。

“元娘。”父亲放下茶盏,向她招呼,“不必见礼了,快快坐下。”薛沁应声,才直起身,撞见不速之客,挑眉就问,“你怎么在这?”

今日纳采,本没有小郎君的事,偏被薛渭得了借口,耍赖般窝在府上,生生歇了一日。薛沁从松鹤堂回来,往主院来向父母请安,就见他也侍奉在旁,直冲她乐,“阿姐,祖母可为你打听好了姐夫?”

听他避重就轻,又绕过盘问,薛沁轻哼,还不及她反驳,薛审行已经出言训斥:“二郎,不得拿你阿姐取笑。”

薛审行与虞氏成婚三年才得了薛沁,后隔了五年才诞下薛渭。期间数年,薛沁都是大房唯一的孩子,夫妻二人自然疼爱非常。好在薛渭对自家爷娘的偏疼已经见多不怪,又最是懒散,哼唧了两声也就不再言语了。

“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万事拿定主意便好,爷娘也帮不上你什么。”薛审行难得像模像样地说了一回话,下一句便暴露真性情,“听说郎子读书治学很有见地,想来人也不差。”

又来了。

阿爷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言语温和,眉眼疏朗,年近不惑还保持了近乎少年人的模样,多半是因着这份心态的缘故。

薛沁这样想着,再看看无忧无虑的阿娘和悠哉散漫的薛渭,纵是祖父祖母不曾起了废立世子的心,她也不由为大房可以预想的暗淡前程担忧起来。

待她出嫁,这一家子可怎生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①小郎:丈夫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