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坦诚(1 / 1)

折谋 一只芰荷 1680 字 4个月前

谢致眼睫微垂:“殿下猜得不错,我就是南郡主簿那位死在牢里的儿子,现在殿下明白我为什么会知道南郡灾民的藏身之处了吗?”

南郡知县是靠向江放行贿得到的官位,他贪腐刻薄,昧下南郡的库银才致使雪灾初见苗头的时候,府衙无力赈灾。

这雪灾越闹越大,又正赶上彭化状告江州暴雪成灾,他自然不敢在这个关头把灾情报给江放。

这是在上赶着打江放的脸,江放一旦知晓此事,就不会轻饶他。

故而这南郡知县更愿意寄希望于渝王查不出灾情,他藏起灾民,草草将民宅伪造成荒宅,烧毁黄册,企图能躲过一劫。

“他在南郡有多处庄子,但都不在他的名下,而在他侄子外甥的名下挂着。他若是要藏灾民,一定在那些庄子上。”

江琅挪开剑,谢致将手按在伤口上,手指缝间渗出黏腻的血:“殿下留给渝王的时间太短,不过凭渝王和裴家的势力,纵然一时查不出,南郡知县也瞒不了太久。只是——”

“殿下等不起。”

江琅垂着手臂,长剑自然而然地抵着地面,她凝望着谢致:“南郡主簿家的公子已经死了,口说无凭,你上次说起自己父亲被贵族纵马踩踏时,也是这副语气,这副模样。”

“五年前我父亲在南郡含冤而死,我改头换面来到瑄京,得猎户谢杰救济,认谢杰做了义父,我先前说的并不是假话,我也从来没骗过殿下。”

江琅持剑挑起帷幕,扬扬下巴,谢致会意地走进帷幕之中。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架简朴的屏风将屋子隔成里外两间,他和江琅正并肩立在屏风之外,眼前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江琅剑尖朝前指了指,桌子上放着一包药粉:“止血的。”

谢致走上前,想也没想地倒出药粉,敷在自己脖子上的伤处。

江琅见状倒笑了:“你还真不怕是毒药。”

“我是带着诚意来的,若是殿下不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些年的辛苦筹谋都付之东流,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江琅皱皱眉,她握着剑柄,在圈椅上端坐,看向谢致时眸光上扬,但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的诚意是什么?”

房内只有一把椅子,谢致盘膝坐在砖地上,沾着血的手撑在地上,再抬起来的时候沾了一手的脏灰。

“殿下知道南郡主簿周南山,也就是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当街打死良民,被缉拿归案,人证物证俱全,这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谢致摇头:“那人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冲上来的,他要抢我父亲的钱袋,我父亲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他竟然就撞到石阶上,当即就断气了。”

“撞死的?”江琅问。

那案宗上写的分明是周南山驱赶街上残废的乞丐,乞丐执拗不肯离开,周南山命手下人将乞丐活活打死。

“那乞丐的死法可就众说纷纭了。传闻他是撞死的,卷宗上写的他是被打死的,还有人说他本来就有恶疾,那日是暴毙而亡的。”

江琅扬眉反问:“实际上呢?”

谢致一字一句道:“被毒死的。”

江琅眉心一跳,若这乞丐是被毒死的,仵作不会看不出来。

若真如此,周南山就是被冤枉的,这南郡知县为什么草草结案,篡改卷宗,要把周南山全家都斩草除根呢?

谢致仰头注视着江琅的神色:“殿下也想到了?”

江琅斩钉截铁道:“周南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此事必定事关朝中高官大员,不然南郡知县不敢为一己私怨下此毒手。”

“不错。我父亲在临终前,把这件秘闻告诉了我。”谢致唇角划起弧度,露出淡淡的笑意,但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想拿这件事做筹码,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翻案。”谢致脱口而出,“我要旧案沉冤昭雪,还枉死之人一个清白。”

江琅望着他,也笑道:“谢公子,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谢致平静地说:“所以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殿下,我只要公道,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冲锋陷阵,助殿下成就大业。”

江琅琢磨着他的话,慢条斯理道:“南郡知县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背后的靠山不小。是谁指使的他?”

谢致顿了顿,他眸光倏地转冷,唇角浅淡的笑容僵住,继而又扯起嘴角,那笑意如淬冰:“永王江放,内阁次辅沈令。”

“永王江放伙同内阁次辅沈令弄权,倒卖琼州仓廪的粮草。殿下知道,琼州仓廪的粮食都是直供沧州前线的,倒卖军粮是重罪,一旦事发,皇上再偏袒永王也不能保他无恙,从我父亲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江琅猛地站起身,锋利的剑尖在地上划出尖锐的摩擦声,她颤声道:“沧州战事不断,每天都在死人,饿殍遍野,江放怎么敢?”

“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一样,他们一掷千金,活得醉生梦死,哪管战场上刀光剑影,哪管黎庶活活饿死,路有冻死骨都是委婉的说法了,殿下该去沧州看一看,那里野狗比人活得好。”

江琅紧攥着剑柄,她俶尔转眸望向谢致,用剑尖挑起他的下颌,望着他笑道:“你知道这样的事情,义父又死在沈小公子手上,你还敢每日跟在永王身边,我小瞧你了。”

谢致顺着望过来,他手指弹了一下剑刃,轻笑道:“灯下黑,我想殿下比我明白这个道理。”

他动作间一截衣袖垂落,江琅眼尖地扫过去:“手腕怎么了?”

谢致扯下衣袖,淡然道:“被狗咬了。”

“永王府的狗都这么机灵了?咬手腕不留牙印,只是肿了一片?”

谢致若无其事地说:“殿下若是喜欢,我下次见到那只恶犬,一定带来给殿下赏玩。”

江琅收剑入鞘,月色映在纸糊的窗子上,朦胧不清,又透着初春夜里的清凉。

她拿起帷帽,又垂眸望了一眼谢致:“我曾说过,若是我找到下毒之人,就一定会杀了他。谢致,你费尽心思让我接纳你,可我这人忍受不了背叛与欺骗。若来日我查出是你下的毒,谢致,我一定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话闭,江琅抬步要走,谢致突然出声:“殿下。”

“还有什么事?”

谢致撑地起身,他拍拍手上的灰,推门仰头望着月色。

近日瑄京的夜晚格外静谧,清风吹拂而过,一扫白日里的喧嚣浮躁,沉淀下的都是温和漫长的岁月静好。

更夫穿街走巷,敲打梆子的声响随风而来,江琅听到这声音心下一凉,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

走不了了。

瑄京原本是没有宵禁的。

可漠北赤勒军经过几年休养生息,从去年秋天开始,就屡屡进犯沧州。

瑄京隔三差五地闹匪贼,打去年冬月开始,皇上就下旨锦衣卫当街巡夜,戌时三刻后街上不许人行。

她原本是要赶在戌时三刻之前,趁着锦衣卫交班的空隙,绕路回府,可没想和谢致说着说着忘了时辰。

要是现在走出这扇门,走不了多远,她就会被一队锦衣卫当成刺客给拿下。

江琅有些烦闷。

公主府回不去就算了,许知谦家虽说破旧些,但她自幼在冷宫长大,也没什么挑三拣四的金贵毛病。

但......

江琅斜眼瞥向环臂而立的谢致,他倚靠在门上,悠哉悠哉地赏月,像是一点没被当下的窘境影响。

她一个没出阁的公主,要和一个不熟的男人共处一室?

而且这男人怎么看都是一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的模样。

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许知谦家就只有这么一间屋子,如今虽说是初春时节,倒春寒夜里也是冷得厉害。

江琅瞥向谢致胸前的血迹,那伤口不算深,但还在往外渗着血,瞧着总觉得严重。

她提起剑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端起烛台走入屏风之内,不一会儿提了一套衣裳走出来,抬手扔给谢致。

她提剑对谢致比划两下:“把你这衣裳换了,药粉能止血,换好我再进来。”

江琅刚要往外走,谢致却先她一步跨出门槛。

“夜里凉,殿下稍坐,我出去换就好。”

江琅皱眉望他一眼,也没坚持,只说:“换完就进来吧,但你胆敢越过屏风一步,当心刀剑无眼。”

谢致笑了笑,没说话。

等他回来的时候,江琅已经端着烛台绕去屏风后,里间吹了烛火,静悄悄的,偶尔有翻身的响动,也听不出人是不是真的睡下了。

谢致朝里看了一眼,放轻脚步,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仰起头,挺直的脊背无力地塌下去,瘫靠在椅背上,极轻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自嘲地无声笑起来,又伸手触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攒紧的眉心,用力地把他按平。

他夜里很少睡得好,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睁眼看着无尽的黑暗。

可这次眼前不是黑的,外间的烛火燃尽的时候,里间忽然传出窸窣的脚步声,江琅动作极轻地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

谢致听着动静,诧异地看过去,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的相接,江琅愣了一下,她旋即转过目光,像是有些窘迫。

她端直身子站着,又抬眼扫他一眼,须臾间她就收拾干净脸上的情绪,宛如屏风后偷看的人不是她一样。

江琅口吻相当平静:“没睡?”

“没睡。”谢致如实回答。

“那——”江琅揉揉眉心,半晌蹦出一句,“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