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假清高(1 / 1)

明宝锦可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玩,她是很认真打算种菜的。

明宝盈帮着她把前院牲口棚边上的杂草拔了大半,直起腰瞧着渐渐变得疏朗的前院,道:“这真是够累人的。”

文先生大抵是个很有雅趣的人,墙外的绿竹,墙内的棣棠,还有篱笆上缠着的,正冒出新刺与带着锯齿叶的野蔷薇都是他来此之后移栽的。

不过后院那株梨树,年岁似乎比这院子还要大。

石墙上菖蒲和含羞草已经破开了盆盂的束缚,在丁点泥巴里艰难腾挪,而墙角阶畔,还有许多萎靡未醒的小草。

“你拔的那株是金银花。”

老苗姨在明宝盈身后忽然出声,一身的灰衣白发,模糊地像个魂魄,吓得明宝盈一哆嗦。

“噢,您出来了。”明宝盈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老苗姨也扁了扁嘴。

蓝盼晓和明宝清在绣花样,朱姨和明宝珊是不会管林姨的,明宝盈有些担心,起身进院去了,顺手将连着根的金银花抛在墙角。

老苗姨看着明宝锦蹲在那用一把短锄耕着地,河泥和砻糠粪肥也照她说得那样,踩好了放在一边了。

“你这丫头,倒是说干就干,瞧着还挺麻利。”

明宝锦两手握着那短锄在不停地挥,像是心里有主意。

“在府上难不成你也干过?”老苗姨纳罕地问,总觉得这应该不可能。

明宝锦停下动作,抵住短锄休息了一会,说:“我还和阿姨一块住的时候,她开了一片地,种香瓜。”

这些记忆其实不太清晰,但阿姨咬那一口香瓜时的笑容实在太快乐了,所以明宝锦记住了。

她留下了那些香瓜子,想要在那间小院里种出好吃的香瓜来,吃个够。

“不过香瓜只长了一卷小秧秧,她就死了,我就和刘嬷嬷一块住了。”

“哦。”老苗姨看着落日渐退渐消,夜色渐浓渐深,她深深吸了口清新而透凉的空气,又说:“育苗的土铺上一分厚就行了。

“嗯。”明宝锦继续挥锄头。

翻好了地,撒好了土,播好了种,天已经黑了。

明宝锦这一夜睡得打起了呼噜。

蓝盼晓这一阵刚好睡得深,没被扰醒,隔了半墙的明宝珊却被吵得睡不着,翻了两回,委屈掉了眼泪。

朱姨起夜回来,见她在那‘呜呜’地哭,压低了声音说:“哭哭哭,哭什么?!”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阿姨,我真受不住了,我身上睡得青一块紫一块,疼死人了。”

明宝珊说的话没半个字是假的,她皮肉娇嫩,生来就是要睡高床软枕的,破烂草席如何能忍!

“谁叫你那姐姐假清高,”朱姨将明宝珊搂进怀里,道:“求人也不会有个求人的样子,她素日里交际良多,怎么连个雪中送炭的人都没有!?害得咱们都跟着吃苦!”

“咱们家遭了这样的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我素日里往来的友人也不敢照拂啊,同大姐姐交好的邵二娘子,不是还曾派人来告知二哥、小弟的处境呢。”

听了明宝珊这话,朱姨推搡了她一把,道:“你倒忠心不二,自己都顾头不顾腚了,你那些哥哥弟弟的消息除了叫人心烦之外还有什么用处?能顶饱?”

明宝珊抽泣了两声,结结巴巴道:“阿姨,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倒问起我的打算来,在家里从来以你大姐姐马首是瞻,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主意?如今倒问起我的打算来了。”朱姨有些发恨,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又道:“我怎么没有打算?我这一辈子都在替你打算,先头的岑氏眼高于顶,对你不屑一顾,早死又换了这个来,也是个不会挣的,家里大事小情都叫你姐姐拿着,若没有我绞心脑汁地从你爹那给你挖银子,前半辈子你能过得那样痛快?那金乳酥你想吃就能吃,三娘、四娘尽拣你吃剩的。”

明宝珊依旧是小声啜泣着,朱姨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肩头,道:“别哭了,再熬几日吧。”

“阿姨,有什么打算,说来叫我安心。”明宝珊止住哭,忙问。

朱姨摸摸她的脸庞,道:“你有本钱呐。可别学你姐姐假清高,这地步了还摆着架子等好郎君来找她,我要是她,早就求了岑家给我寻一门可靠的好亲事。”

明宝珊还是忍不住替明宝清说话,“姐姐是放不下林三郎,他们可是打小定亲的。”

“放不下,那就缠上去啊!”朱姨道:“林三郎那封信她都没回,看过就烧了,这算什么?你姐姐样貌好,林三郎也吃她冷情矜持那一套,可她自傲到连稍稍示弱求怜都不做,岂不愚蠢?”

明宝珊思索着朱姨的话,觉得似乎很道理,但想了想,又问:“可就算姐姐那么做了,她与林三郎的婚事也不成了。”

“婚事不成,还有情分呐。”朱姨说。

明宝珊身子一僵,道:“做妾?姐姐肯定不会做妾的。”

朱姨直起身来,戳了明宝珊一下,道:“你可给我少学点你姐姐的‘气节’,我告诉你,真到了快饿死人的时候,别说给林三郎、张六郎他们这些人做妾,就是跟泥腿子白睡一觉,能换个蒸饼来,都有的是人愿意做。”

张六郎是与明宝珊定了亲的郎君,朱姨一提到他,明宝珊就有了更切实的感受,接下来又是那样可怕的一句话,着实把明宝珊吓了一跳,咽进去一声嚎哭。

内室里隐约传来明宝锦的几声梦呓,朱姨急忙捂住明宝珊的嘴,见她无声地哭,两行泪沿着指缝淌下去,心里也是疼的。

“我只恨自己低贱,否则早就出面为你争了。这当口若去求蓝氏或大娘子,孝期未过,她们不会同意为你找好人家。咱们再熬一熬,等蓝氏和大娘子也熬不住了,她们也会巴望着嫁人,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提起你的婚事了。她们若是昏了头要吃苦,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这样好的样貌才情,我也不会叫她生生荒废了你的!”

朱姨说的都有些咬牙切齿了,只恨做主的人没给她一个好交代。

明宝珊依偎在朱姨怀中无声落泪,迷迷蒙蒙间又说一句,“这粗布衣裳也磨得我肉疼。”

“我儿啊。”朱姨摸摸她长发,觉得不及从前柔软,又涩又干,心下更觉凄楚无比。

隔间睡在书房的明宝盈在睡梦中模糊听见了明宝珊的哭声和朱姨的安慰,具体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楚,只是害得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林姨温温柔柔地笑着,招手要她坐到身边来,要替她挽发,嘴里哼着一首哄睡的歌谣。

可是这歌一唱,明宝盈却猛然醒了过来,眼角鼻凹处皆是湿的。

她挣扎着爬起来,就见林姨倚在西窗畔的榻上,搂着枕头在轻轻地拍,原本轻缓而温柔的歌谣,只叫明宝盈觉得悲凉和无助。

“这都哼唧一夜了。”老苗姨坐起身,望着西窗外的天光。

“打搅您了。”明宝盈抹了一把脸,走过去跪在林姨跟前,道:“阿姨,睡一会吧。”

林姨像是没有听见,目光温柔地看着怀中的竹枕,而漠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儿。

明宝盈伸手去拿那个枕头,林姨猛地反应过来,抓着她的腕子就咬了一口。

“阿姨!”明宝盈哪里会打她,可越伸手推林姨的脑袋,她下口越重。

老苗姨一把捏住林姨的鼻子,她吸不上气了才松口。

蓝盼晓从厨房里闻声跑来时,只瞧见明宝盈手腕上血淋淋的一圈印子。

“啧,我还以为是文疯子呢,这是成了个武疯子啊。武疯子睡边上谁受得了,连女儿都咬。”朱姨忧心忡忡地说。

明宝盈忍痛忙道:“是我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们长眼睛了!”朱姨打断她,扭脸去屋外取水洗漱了。

蓝盼晓拿过明宝盈的手腕看,见那齿痕颇深,明宝盈却将衣袖一扯,强笑道:“没事的。”

对于林姨,蓝盼晓是很同情的,但也盼着她振作。

她一味颓唐也就罢了,今儿还伤了明宝盈,这就有些不好了。

这屋谁不是失了亲人,说得亲热一些,大家全是骨肉至亲;说得冷淡一点,女儿们都失了父亲,明宝清失了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明宝盈失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现在连生母也要失去了。

正当蓝盼晓想说什么的时候,屋外有人声传来。

明宝清在门口还未进来就返身出去,见到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正站在石阶上往内院张望。

她背着的包袱很大,衬得她愈发皱缩矮小。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明宝清问。

老妇人生得一张不大讨喜的严肃面孔,眉间竖纹很深,唇角下撇,看起来愁苦忧郁且不好相与。

“你们这,有个在外头嚷嚷着自己会读书识字的丫头不?”

明宝清琢磨不清她的来意,含糊道:“我们家的姊妹各个断文识字。”

老妇人扫了她两眼,又问:“口气还真不小,那信会写吗?”

“自然会。”明宝清说着,蓝盼晓也走了出来。

老妇人睇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道:“文先生一季给我写上三四封,我儿回了信,他也替我念,我等地里菜瓜熟的时候,年末杀鸡宰猪,都会分些给他。”

这老妇人自顾自地说着,叫明宝清和蓝盼晓面面相觑。

这时,老妇人忽得瞧见了坐在堂屋里透气出神的老苗姨,她似乎没想到她们还拖着一个老妪,愣了一下,不大情愿地道:“我知道自己与你们不相熟,你们若替我办上这些事,怎么收钱?”

还没等她们答话,老妇人又说:“驿差三两月才来一趟,我等不及,你们还得替我去驿馆送信取信。”

老妇人身上的衣饰看着并不寒酸,但也论不上贵重,明宝清揣测她即便要付润笔费,也不会有多少。

“您儿子是在何处高就呀?”蓝盼晓问。

听到蓝盼晓这样问,老妇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得意的神采来,“他在碛西,在高大人手底下做参军!”

“敢问老夫人,是什么参军?”一听到‘碛西’二字,明宝清不动声色地看了蓝盼晓一眼,蓝盼晓自然明白她是想到明真瑄了。

“参军就是参军,是官爷,知道吗?”

老妇人其实根本没听懂明宝清的意思,参军前面若是未冠有职名的话,只不过是最末等的参军,这是士人释褐最常任的一种官,哪怕是在京兆府任职,也不过八品下,更别提在碛西。

明宝清略有些失望,但也觉得不妨一试,就请了老妇人进来说话。

问清了这老妇人的夫家姓孟,众人便称她孟老夫人。

明宝盈安抚好了林姨,捂着手腕走出来的时候正被孟老夫人看见。

“就是你这丫头得罪了卫家的大媳妇吧?”孟老夫人的语气像是说鬼故事给孩子听,有点蓄意恫吓的意味,“她家壮劳力好几个,腰板可硬,你那日当着许多人的面子驳了她的话,她可记仇呢。这几日但凡聚堆说话,她必定把你们这一家都编排乱七八糟。”

明宝盈吓呆在一旁,样子像只被犬吠镇住的垂耳白兔。

“那您怎么就敢找我们写信呢?”明宝清觉得这孟老夫人还挺有意思的。

孟老夫人在老苗姨边上坐下,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蓝盼晓,“姓蓝的是你,对吧?”

蓝盼晓猜到她要说什么,垂眸点点头。

老妇人拄着拐杖细细看她,又道:“文先生之前说过,这庄子是东家借他住的,又说他的东家温和宽厚,待他很好。我信文先生,便也信你们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