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色的婚礼(1 / 1)

李瑞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是齐国的循吉公主。装点上红缎的马车盛着她在极长的一条雪路上行进,人们带着她翻过许多座山。

“公主,明日我们就该到了。”一名侍女在夜间用软帕为她擦洗身体。当她的手附上循吉裸露的腰侧时,循吉忽然翻过身来一把按住她的手。

“铃姐姐,我和他有一年没相见了。我真的很想念他。”

“是,公主。”世铃绽开花朵一样的笑。她抬起手爱抚般为循吉的发梢结出一排散辫,拍着她的手臂轻声哄她:“感谢上天庇佑。明日夜间的这个时候,公主就可和少将军结成夫妻,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所以姐姐你说,我还怎么能入睡?”循吉忽地从榻上打挺起来,拢起衣裳,雪白的脚踩进缝得坚硬结实的皮靴里。她拉起世铃的手,一把掀开那块厚重的棉帘。

“这样美的月色。姐姐,我好开心。我们出去在雪地上躺一躺吧。”

燕国的风土与齐国如此不同。

宋云城回来的时候,头顶的太阳正笔直地落进红鸮山的腰际。前去接应的几位小将都带着揶揄的笑,拱手行个礼,转过来拍一拍他的肩膀:“恭喜少将军!好在没有错过吉时。”

宋云城颔首回礼。而后一跃上马,往城门内疾驰。到了将军府外的三重门,家里的人迎上来。

“少将军,公主已经到了。”

宋云城摸摸心口,听进隆隆的响声。他抿嘴笑了一下,然后接过那块湿布把手心里结块的血仔细地擦净,又整整衣领,这才笔直着身体大步走进去。

循吉远远就听见甲胄摩擦的沙沙的声音。她蓦地抬头。那个人被十几个小少年簇拥过来,头上束着着有些凌乱的一个马尾,脸上带着融融的笑意。

那一瞬间,他对上她的视线。

“公主……你过得好吗?”

宋云城直直地凝视着循吉的脸,用眼神轻轻地问她。

循吉笑着冲他眨眨眼。

他的盔甲未曾脱去,红色的袖子和立领从铁片的缝隙中透露出来。循吉看着那些晃动的红色光斑下的布匹,心中感到一片堂皇不定的由衷的喜悦。

“公主,少将军,外面雪停了。”忽然有一位戴高帽的侍人从外头闯进来。宋夫人从主位的方椅上站起,扬扬手笑道:“该准备行礼。”

四下静谧里立即炸开欢声笑语来。宾客除了孩子大多都是女子,她们陀螺般快乐地舞动着,团身簇拥起这对年轻的夫妻。

一贯是几位多才多艺的百姓掌吹奏。人们整齐地把赤金色的巴掌大的一枚乐管凑在唇口,便有如同鸟鸣般高亢尖利的乐声整齐地破开云霄,绕着喧闹的人群向上盘旋。

雪地上浮起一层金色的沙粒。第一拜长生神。

宋云城拉着循吉的手。他们向着红鸮山的北峰曲膝跪下。宋云城恭顺地弯下脖颈,循吉学着他的样子也垂着头,任由扮傩神的孩子们把金盏里的酒洒在他们的顶心、肩膀、后背和脚下的土地上。雨点般落下的液体沾湿他们的身体。

几位受人敬重的老妪从座位上走出,把手持的铃串都挂到高处的横杆上。立即有北风举起一百只手交替敲打那些银具。丁零交错的响动中,宋云城抬起头,望向红鸮山最高处的那块岩石。

他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长生神在上。从今日起,求您永远庇佑我的妻子,把她当作自己的子民。一如既往,我自愿向您的子民奉上自己的骨头,以及这块皮毛下永不凝固的全部的肉和血。”

贯穿山谷的回音中,循吉感受到一种被他的嗓音完全淹没的错觉。宋云城一次次俯下身体,一丝不苟,虔诚地把额头叩向土地。他制造出那些有节奏的沉重的响声。循吉静静地听着他每一声毛刺状的呼吸,然后在胸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壮阔。

四面八方的雪峰,千年以来的积雪成球滚下山脉,发出低沉的声音。那是山的回应与祝福。循吉挺起脊背,愈发庄重地跪坐在地上。

群山隆动中,宋云城转过脸,他痴痴地望着循吉的眼睛。

孩子们都在这时涌上来,齐声喊着:“礼成了——”

门扉上飘散下赤红的长条纸,火焰徐徐燃烧。世铃提着裙子出列上来,扶着循吉起身。循吉拢拢衣摆,转过面孔,要再向宋夫人下拜。宋夫人慌忙拦下她,笑着摇摇头。循吉正不解。门外忽听哗啦啦的人声,门内跑进个缺了左臂的少年来。积血透过一条窄窄的绷带渗透而出,浸湿他的额头和脖颈。

“少将军,他们又调了援兵……”

宋云城未及听完他说话,便立即提起长刀,急三火四地出门。转身前,他曲起右手的指节,轻轻抚了下循吉的眼窝。他说,“你等着我。”

空中重又下起雪,凝结在他们两个人的眉头。循吉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笑了一下。

就是在这一天,她完整地记住了宋云城的样子。

边城的人到前线上去的有十之四五。日夜都下雪的时候,天地里都很安静,听不见声音。

夫人请循吉住在一间温暖的大房子里,世铃每晚都在屋里点上珍贵的灯油。即便如此,循吉仍然彻夜不能入睡。

三日后的黄昏,外面总算传回消息来。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们带回一张巨大的皮毛,由两名身形完好的小士兵将它运送回来,放置在院子里。

循吉站在门槛上呆呆地看。人们进进出出,把那块皮毛展开,崇敬地铺在雪地上。纯白色的皮毛隐没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它身上立即消失无踪。

金属的碗盛着漂浮着的油烛,不断有人走上来,弯腰把手中捧着的碗环绕着那块皮毛陈列。一圈橙红的光晕终于勾勒出它的轮廓,在雪地里显出形态。人群中有几个孩子流露出哭声。

循吉隐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走上前去,人们安静地让出了一条路。循吉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摸了摸那块皮毛上缠绕的棕色的血痂。

一位老年的军士把正在哭的孩子一把扯过捂住嘴。他弯着身体对循吉行礼,俯身跪拜,而后竭力挣扎着站直起来,抬头扫视四周。老人用一种极有信服力的嗓音对宇宙苍生宣布道:

“虽然大部分的男人已经死去,无论如何,胡人没有越过山。”

那天夜里,循吉终于能安心地陷入睡眠。她把自己裹在那张皮毛里。

月亮升起的时候,宋将军和夫人一齐来拜访循吉。循吉隔着朦胧的窗纸仔细盯着宋将军瞧,发现他右侧的眉弓下露出一块白色的骨头。一阵血腥味从门缝里吐出来。

循吉迟疑地推开门,迎两个人进来。他们却不肯上坐,而是带着一种衰老之人本不该怀有的恭顺坐在下首,沉重地向循吉开口,预备讲述一个故事。

宋将军说,云城是燕国这一代的地苗神,一位刚过百岁的年轻的犬王。

“犬王娶亲,惯例要送给女孩子一件私人的贺礼。大人曾想用自己尾巴上的毛编一把扇子,又常疑心不够隆重,因此夜里总是辗转,点着灯拆了又做。后来终于完成,便拿出去到处给人展示,问梁国的公主能否喜欢。好在看过的人都赞叹,他才总算放下心。”

“只是……可惜,如今大人已经不在,那把累月做成的扇子不知放在何处了。”宋夫人执起循吉的手,面带遗憾地说。

循吉不能开口说话。她呆呆地睁着眼,感到这一切都是耸人听闻的幻觉,然而忽然意识到,此时她的丈夫正用残余的身体环抱着她,寸步不离地温暖着她的脊背和肩膀。

“宋家供养两代犬王数百年。百姓中那些年长的,也隐隐知道云城大人的身份,只是不宣扬罢了。这一百年间,大人做过在下的曾祖、叔父、弟弟,后来……屈尊又做了在下的儿子。”

宋将军微微昂起头,做出一个回忆的表情。

“我刚长起来的时候,云城大人就是这个样子。高高的个子,总笑眯眯的,有时候给我们那一辈的孩子发些他捉来的小虫子玩。”

夜色透过窗缝侵入室内,烛火飘摇,天空中有一颗星星永久地陨落了。

宋将军没有流露太多悲恸,只是涣散地望着循吉身后的位置。他说:

“大人是为护佑燕地万民而捐躯的。他临走前把公主托付给宋家,宋家势必极力保护公主的安全。”

春日将近。边关离乱,战事再起。焦灼中,宋将军仍想办法凑出了一支武装好的队伍,将循吉送回中原。循吉带着那块皮毛离开宋云城的故乡,日夜都和他在一起。

旅队行至雁门。一路上河水枯竭,仅可食落雪。队伍走了七日才路过一处水源。

那是一块幽静的湖。

人们各自欢庆,点起火堆扎营。世铃向跟来的四个管衣物用度的小孩子去讨皂角。

循吉独自而处,抬起头望一望天,晴如清泉,似可啜饮。循吉感到心中亦一片澄净祥和。于是她用尽全力拖着那张狗皮,走出很远很远。

脚下都是凸起的小石子。远处是成片的松林,笔直通天。循吉一步步抱着它坐到湖岸,吃力地将它垂下,全部浸入水中。曾经在坚硬的白毛根部凝结的血块一点点融化,那些血液如一根根细丝状的飘带,螺旋状地摇摆,在水面向下扎根而去。

凝固的水逐渐包裹住他的皮肤。循吉伸出手去把它捞起来。可他太过沉重,带着坚决的心情决定沉入湖底。岸边的岩石发出一种古朴的感召般的芬芳,仁慈地沉默着。循吉想了一想,把手穿过流水放在他的身体上。

她向下欠身,黑色的水四面而来,瞬间吞没一切声音。一串破碎的气泡中,循吉闭上双眼。

她裹着这件珍贵的礼物,安静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