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卷终回】应似飞鸿踏雪泥(1 / 1)

夜雨疏灯录 酒空雪 1902 字 2个月前

扬州,二十四桥之一,九曲桥。

身披斗篷、戴着风帽的身影忽地拐过一曲,越过阑干,落入了桥下阴影间一叶扁舟之中。那舟摇摇晃晃,船上人拎起横着的船篙,逆着一股暗流而上,不知没入了哪处洞天。

所见之处只有点点如星子的微光,小舟顺着窄而深的水流钻过一处狭小洞口,面前豁然开朗。

说是豁然开朗倒也不尽然,这里实在是太黑,入眼首先是一盏盏通红的灯笼,接着才是悬着灯笼的黑瓦屋檐,再接着才是血红灯影下稀疏来往的人影。

他撑着船自窄小水路而过,到了这条黑墙黑瓦的巷子尽头,停船进了那里一间破败的小屋。

屋内倒是比外面看起来干净舒适许多,东西样式素雅简洁——一张铺素锦的床榻、一张漆木书案、一个雕梨花柜子。

此时书案之上,一卷乌黑简牍展开一半。

他快步上前,只见那乌石制的简牍之上、名号背后,已以掺了银粉的惨白镌了一行新的八字。

“鸦衣剑酒,红尘两袖。”

···

这一年转眼近了年关,朝堂上如何暗流涌动、御座之上那位如何加封郭子仪尚书令而郭子仪又如何多次上表请辞之类暂且不提,总归江湖上是又发生了不少事。

第一件事定然是与扬州择菁的结果有关,“红尘剑”一举夺魁,一手凌然肃杀剑技与高绝轻功惊艳四座。同时无风自起的传言不知从何而来,隐隐约约透露这位或许是一卸甲的女将军。

不过这传言实在未如愿掀起什么风浪,风雅楼保持缄默,又暗中往下压,这传言只能在醉汉口中蹦跶两下,复又如从未有过一般沉寂下去。

第二件事,江南盟内第二大门派寻梅庄庄主遇刺身亡、一刃断喉,尸身被发现时,手里正攥着一封信纸漆黑、白笔书写的信笺,其上内容正是与那所谓“黑市”一些见不得光的往来。

纵是这江湖上许许多多的判词都自那“黑市”中流传而出,为这江湖上添了无数笔风流意气、浓墨重彩的传说,可既然担了这个名头,那必是有不少腌臜生意。

自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避若蛇蝎,有人恨之入骨。

三日后,其与“黑市”往来勾结的信件被尽数悬于庄门之前,黑黑白白挂了一片,其中数见“黄泉巷”之名。

至此世人方知,那盘根错节不知从何年何月而起的“黑市”,其名——黄泉巷。

以寻梅庄庄主身死为开端,江南盟内部又不知怎的又开始互相攀咬。乱糟糟之后,从战乱中苟延残喘出来的芝兰阁阁主某天忽至问花榭寻上风雅楼楼主沈亦之,公然痛诉江南盟中几家联合“黑市”,于数年前残害了其相依为命的独女,哀真痛切、字字泣血。

不多时,其口中几家门派纷纷有长老暴毙身亡,被发现之时,房中一片狼藉,所有纸张书信尽数烧毁。

后以寻冰楼、缥缈门为首,几家曾在战争里元气大伤的零零碎碎小门派向风雅楼投诚,并入风雅楼旗下。

而江南盟既然早就从内部开始腐烂,那身为盟主的古思远又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会面对如今这一切呜呼哀哉?

自是不可能。

何子规推开古思远居所的门时,业已人去屋空。

无名领着清明决的人随后而至,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摇了摇头。

“跑得倒是快。”她冷笑一声,“无妨,这笔旧账,还有得算。”

永泰元年的正月,江南盟各门派经过清洗,无数仇怨翻上水面,寻冰楼、芝兰阁等六家焚毁盟约并入风雅楼,末任盟主古思远失踪。江南一盟,这自缔结起历经四百余年、强行续命后修修补补早已面目全非的陈旧盟约,终是彻底土崩瓦解。

这江湖上维持了许久的那所谓“平衡”,隐隐发生了一定的倾斜。自江南起,霹雳堂倒、江南盟散,白衣坞与杨柳门相继重现,并乘此势在江南彻底站稳了脚跟。有人敏锐也有人后知后觉,却总算明白过来这江湖怕是要变天。

某个满目污浊的泥沼,自这江南盟离散起,终究被撕开了一道流着脓血的伤口。

···

青山之间,星穹之下,棋盘上十九纵横,与星轨合人世命数几轮难解。

玄徽重重落了一子,满盘棋局上的玄妙顷刻崩离溃散,呈了一片乱象无章。

玉冠破碎,一头长发倏忽被四起的狂乱山风吹散。

他神色依旧无悲无喜,唇间却一字一顿碾过某个极轻的姓名。

“洛、云、端。”

···

敦煌风沙滚滚,千年浮世流转。朔风呼啸卷过,红衣烈烈间,她落款最后一笔,于末端挑出七分不羁疏狂。

红纱层层覆眼,她起身南向,抬手似是邀约。

红衣流火,孤凰迎风。

“玄徽道长,你我青城山再会罢。”

···

扬州,云归客栈内,何子规与孙素衣对案而坐。

孙茹菁已在择菁大会结束后返回太白山,继续主管孙家家事;而孙素衣倒是在这里留了一阵子,总归永安镖局那里现下有风雅楼的人看着,不需他一直坐镇。

而江南盟这场自八月开始筹谋的一场大戏,他尽数看在眼里。

至于为什么何子规非要和江南盟死磕这么一下,他心下大概也明白几分。

当年对那白衣如雪之人的捕杀局自江南而起,这其中江南盟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言而喻。

不过此时何子规与他相见,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孙老先生可知,郭帅已请撤玄鹰符?”

“这可是朝中秘辛,老头子怎么知道。不过,倒是在意料之中。”

何子规低头,自嘲一笑:“晚辈此番出长安,实则以玄鹰符为因由。可眼下玄鹰符已撤,晚辈如今所记挂,也惟有昔年师门一诺。”

玄鹰符一撤,那些人便能好好地生活,再无需、也再不应与“红尘剑”或是“魅影”扯上半点关系。

既然她已在江南闹了这么一场,开了个头,摸到了那些纠葛不清的陈旧秘辛一角,那于师门前所立之誓、从亡故者手中接过的未竟之事,终是要去履行。

“此次与风雅楼离散江南盟,虽是牵扯出了黄泉巷,却远未动摇到他们的根本。师父当年曾……”

孙素衣忽地打断了她:“妳可知,妳与久霖最大的不同在何处?”

何子规一怔,从容答了:“晚辈不如师姐稳重豁达。”

孙素衣摇了摇头:“久霖虽为名将之女,但她自小就在军营中摸爬滚打,那些军士们的喜怒哀乐,那些平常人的生死挣扎,已伴着她许多年,因而她心中一直有一团烧着的火,她一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也是祝家人的秉性。”

“……是。”

“而妳——子规,妳虽说自己从远方流浪而来,落入人牙子手中混进了长安城、到了霁月居,可妳这一身惊人的武学天赋、经脉底子,骨子里的傲和狂,都昭示着妳的出身并不简单。”孙素衣摇了摇头,呵呵一笑,“老头子无意知晓妳的来历,只是妳自出身起,后又入宁小子门下习得冠绝天下的剑,接着又是近八年的烽火狼烟——妳离这尘世烟火,已太高太远了。玄鹰符和扬州择菁夺魁之事,至少还出于妳本心,但若只为接替久霖——这恰与妳师父的初衷相悖。”

见何子规似乎要说什么,孙素衣抬了抬手止住她,继续说了下去:“久霖知她心中何求,也与宁小子同道,这是宁小子最初选择她的缘由。而妳不是,妳前路茫然、所求混沌,因为妳还未在这红尘中真正扎下根。”

何子规怔然望向孙素衣。

“妳之前不是说要去成都?如今玄鹰符已撤,妳何不就在巴蜀一带转转,暂且放下那些累赘身份和念头,好好看一看这个人间?”孙素衣一叹,又悠悠道,“这红尘万丈,不只是妳出身的寒阙高阁,也不只是长安城中上元彻夜不熄的灯火,更不是烽火燃遍之下,满目满耳的焦土与恸哭。”

正月里春寒仍料峭,扬州却已有几分春/色隐在缝隙中,窗外石阶旁,或当可见青意点点。

“去看吧。这一路上,妳会找到想要的答案的。红尘剑怀风月魂,却也该当落到红尘中去。”

···

长安,昭行坊,霁月居。

那一树梅花正艳。

院中落了雪,宁子清合上手中书卷放于石案上,对前来送酒的酒坊老板颔首一礼:“辛苦秋娘子了。”

“不过一点小事。”

那人福身一礼,声音柔柔,却能听得出是男子作女声。黛眉朱唇妆容下仍有三分儿郎模样,青丝半绾,颇为秀气。

秋娘抬眸,拢了拢身上雪衣,稍稍在霁月居内扫了几眼,依旧柔声问道:“今次怎的不见何女郎?”

“她去江南转转,总闷在这里也不是好事。”宁子清拂落膝头的雪,温声笑了,那一身白衣堪与落雪同色,“说起来宁某在江南还有一位故人,恰与秋娘子是本家。”

两道身影恰于此时拐过了坊墙。

应是为了待客,霁月居的门并未落锁,一推便吱呀地往两侧挪开,门外烟青水黛停驻,惟有金缕梨裳进了院内。

“子清。”

秋娘怔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来人。

“公孙大娘。”宁子清早先便收到来信,见到故人并不讶异,只向来人抬手一揖,“恕宁某不便起身见礼。”

公孙清平略带些讶然地扫了秋娘一眼,复又重新望向宁子清,却只是一叹:“你的确与以往大有不同了。”

“人老了。”宁子清从容靠在轮椅上,一手拄着头,面色怡然,“大娘可要来杯茶?或是秋娘子的新起的酒?观雪赏梅,正是好时候。”

“我来此是……”

倏忽墙外刀声四起。二人齐齐抬眼,却见数十道人影跃上院墙,手中刀锋正凛然。

秋娘捂着嘴压下惊呼,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宁某本无意牵扯秋娘子。”宁子清叹了口气,抬手就近折了一枝垂落眼前的梅,“只是眼下,却不容宁某多言了。秋娘子,且退到我身后来。”

秋娘依言站到他轮椅后。抬眸间,那白衣清俊之人倚在轮椅上,梅枝搭在膝头,他指尖轻轻拂过那一朵朵朱红,似是少年倚楼、漫听笙歌罢尽。临丝竹幽咽,是他手中梅枝一点,骤然划破长空飞雪。

而后另一道锋刃起,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1]

秋娘呆立在原地,仿佛不过几个瞬息间那些来袭之人已在四周倒了一片。红梅落在地上,艳红得不知是不是浸透了血。

宁子清缓缓一叹,随手拂开棋盘上的一层薄雪,自落了捧冰凉碎琼的棋笥中拈了颗莹白的玉棋子落下。

只听得“嗒”的一声,响在霁月居的雪地里,一如当年。

—江南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