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话中人(1 / 1)

如今大邕国在武帝的勤恳治理下,已经颠覆了几十年前的倾颓之势,若有心人在大街上拉住一人,问:谁是这大邕如今这局面最大的功臣?

若被拉住的是一位勋贵,他必然会说:“必然是林大将军林晟,征战四十年,北扫突厥、西平诸藩,一身功勋位列三公,是何等的传奇!”

但若被拉住的只是一个白身,那大概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南洲刺史应淮初应大人躬耕良田、治理水患、开拓海路、教化万民,七十岁方致仕,才真真是百姓父母官啊!”

二位肱骨如今早已垂垂老矣,双双将养在京郊的海棠别墅,面上看着还算和乐。

但老一辈的人都还记得,先帝在位的时候,应、林二氏之争,那叫一个轰轰烈烈你死我活。到最后两族的核心人士都被斗倒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待到后来武帝即位时,才渐渐再度重用了些应家林家的青年才俊。

以上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不过是史书上寥寥几笔、茶馆里最不受人待见的政治斗争。要说林晟与应淮初之间,最叫人津津乐道的,当属二人少年时代与瑰云公主的那段桃色故事——

传闻中,最先与瑰云公主定下口头婚约的是应大人。

后来不知怎的,林大人捷足先登,与瑰云公主换了庚帖,还办了定亲宴。只是很快林家便倒了,婚事又不了了之了。

最后,还是应大人做了驸马,跟着公主去了封地南都,携手将曾经的积贫积弱的南都改造成了大邕最繁华的都郡,直到七十岁,才致仕回到了京城。

应、林二人一文一武,深得爱戴,故而两位老人身子爽利的时候,常常会有官员文士拎着一茶一酒前来拜会。

若是风趣熟稔的族中小辈,还可能会打趣起二老年轻时的那段风流韵事。

“瑰云是老子的亲亲表妹,我们曾经……”林晟顿了顿,打了一个酒气浓郁的嗝,“……心意相通。”

也许是为了气一旁的正经驸马,这种时候往往都是歪着身子灌酒的林老侃侃而谈。

而应老只会坐在离海棠林最近的窗边静静煮茶,面带微笑,不反驳,也不参与,仿佛只是随意听着别人家的醪糟小事。

只是有一日,不知怎么了,许是被老对家的酒气熏昏了头,应老竟然头一次当着小辈的面提了一嘴瑰云。

“其实,以前我一直都不太瞧得上她。”

话音刚落,室内落针可闻,几个小辈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虽说早知瑰云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算无间,但也算是相敬如宾。乍然听到平和寡言的应老如此评价发妻,倒叫人意外。

林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顶着张大红醉脸歪歪扭扭地走向他,舌头打着绕,“那你干啥……干啥当年非要和老子抢她!”

应淮初怔了片刻,避开老对家满是伤茧的手,若无其事地往茶炉里又填了三片叶子,盖上瓷盖后,这才轻笑开口,“也没见碍着林公子孙满堂。”

林晟的老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捏着酒壶的手指着他回击:“那是老子天赋异禀,换成她更能多生三个!不像你不中用......”

粗嗓子仿佛忽然被捏住,林晟住了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垂着花白的脑袋挺立片刻,随后忽然用空着的那只手扶住伤腿,缓缓在茶炉边的空地上撒丫子躺下。

几个小辈似是被吓到,面面相觑,不敢开口。

应淮初倒是神色不变,瞧着茶色正好,给在场的一人沏了一杯,又招呼几人来品。

小崽子们连忙捧起自己的杯盏,战战兢兢之中连茶是什么味道的都没尝出来。

忽然,林晟眯开眼,抱着坛子翻了个身,酒淅淅沥沥洒了一地,沾湿了衣裳。

他毫无知觉,喃喃絮叨:“姓应的,你还不着急回家?瑰云她最不喜久候了......”

小辈们听着,茶水颤颤,心也颤颤。

其中一个机灵的少年迅速反应过来,“林老醉了,快把他扶回房。”于是几人鱼贯似的匆匆离开了。

应淮初却淡淡笑了,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垂下眼看着杯内。

茶被他煮苦了。

外面的春风吹过,卷得纯白海棠胡乱飞舞,犹如初雪。有几瓣落了进来,坠在桌上,应淮初捻起一片,握于掌心。

他抬起眼,沉默地看向窗外那颗合抱粗的老海棠。

若要……说起曾经的缘分。

还真真是从这棵树说起。

只是那时,人很年幼,树也低矮,春日之时,还扬不起这样如梦如幻如烟如雨的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