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出柜(1 / 1)

多情应笑我 一个个oak 2335 字 2022-10-25

风凉借口买梳篦,二人由伙计领着一路来到了王棍落榻处。

那人愁眉苦脸,头皮锃亮得连一根头发都落不下脚,但见人来,便是立刻换了副笑脸:“客官来买梳篦?”

风凉抱拳,笑道:“买是想买,可就不知道先生有没有我想要的那一个了。”

伙计识眼色地退了出去,都是老江湖,王棍心照不宣地与风凉相视一笑:“客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风凉从善如流地在王棍跟前坐下,自斟了茶,道:“先生是聪明人,在下也不多绕弯子。此行是想请先生带着江湖朋友到我那东街坑洼甸捧捧场,西街二成的场地费,我只收一成。”

王棍笑了:“哪来的乳臭未干的混小子,去去去,让了一成利就要让我放弃繁华市井的热乎地儿?”

王棍虽然嘴上说着赶人的话,但也没叫人,也没上手逐客。风凉便知成算多了一成,她不紧不慢接道:“西街市井虽热闹,但可还有先生的立锥之地?且不说房屋鳞次栉比,挤占了多少生意人场地,单论那水涨船高的官府保护费,想必也叫大家伙儿叫苦不迭了吧。”

王棍:“江湖人最重义气,小子难道不知我在跟谁共事?”

风凉抿茶,眯了眯眼睛,语含轻蔑:“刘昌义么,那个得了蝇头小利便鼻孔朝上天的家伙,先生共事得可愉快?”

王棍“嘶”了一声,手掌紧攥茶杯,勉强挤出丝笑来:“公子这手挑拨离间,使得当真是妙手回春。”

风凉轻笑,看破不说破。

真正的亲密无间,岂有挑拨之隙?

她幼时便听母亲说过白手起家的王棍与刘昌义兄弟俩似是交恶,西街的生意貌合神离,早晚要败,她的出现也只不过为这分崩离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罢了。

见王棍动心犹豫,风凉加了把火:“像先生这般一呼百应的还担心自己带不去生意人么?有了生意人,有了诸位百看不厌的技艺,还担心没有人来么?我不知,先生究竟在低估自己的能力,还是手下人的能力?”

王棍目光一凛:“那你怎么保证东街坑洼甸会比西街更好?”

风凉:“我那东街坑洼甸房子少,地足够大,也没繁华过火,恰到好处地不在官府视线之内,若是先生担心我的人品,可以作契书为正,也给彼此个保证。”

只欠东风的事情自然很轻易地一拍即合。

这边风凉刚刚签了契书,那边阁楼上便传来了笑音。

慕容情坐在桌前笔走龙蛇,像是在练字,抬了眼眸问跪在桌前的小童:“可看清了?”

小童匍匐的身子抬起,现出与那街角小乞丐相同的容颜来,他回道:“回主上,丞相府大公子确实在您的帮助下顺利假死逃生,今天刚去了生意下处,不知所谋何事。”

“生意下处?”慕容情愣了一霎,随即向后一仰,靠上了椅背,笑道:“倒是聪明。”

他肤色白而亮,有如明月珠辉。

造物主为了中和那流畅的下颌线带来的凌厉感,特意将那喉结编织成一颗桃心,此刻随着他放声大笑而轻轻颤动起来,那人的眉梢眼角都似噙了无边风月。

小童抱拳的双手像是被定在了半空,一时有些看呆。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过主上为谁这样一展欢颜。

“笑得这样欢,让我来看看,是谁家猫儿发了春。”一儒雅书生摇着羽扇自门边入。

小童躬身行礼:“军师大人。”

慕容情的笑声戛然而止,换了副“你怎么又来了”的恹恹神情,挥手叫小童退下。

百里光自来熟地捻起桌面上慕容情写下的诗行:“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啧啧啧啧啧,”百里光戏精似的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宣纸,“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呔,还不从实招来!”

慕容情从他手中抽走了纸,没好气道:“百里光,你是不是闲的。”

百里光:“闲?我没日没夜的帮大少爷您日理万机怎么会闲?这不,北漠那边又一团子事儿,这次是特来跟你告别的。”

慕容情:“所以你又要亲自过去?”

“嗯啊。”百里光点了点头。

慕容情的眼睛亮了。

“喂!你那表情是我走了你简直不要太高兴是不是?”

慕容情捂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笑得弯起的桃花眼:“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早就习惯了最佳损友慕容情的如此话风,百里光只是捂胸沉痛了一会儿,就正色道:“这么盼着我走,是不是急着讨媳妇了?”

慕容情面上泛红,眼神闪烁。

百里光一看不好,上身倾在了桌前:“不会你还想着丞相府……”说到一半百里光惊愕捂嘴,“慕容情,你可别忘了我们这么多年在大梁卧薪尝胆是为了什么?江山和美人,总要选其一。”

慕容情笑了:“小孩子才做选择。”

“你知道你们两个根本不可能,你能不能别犯傻了,慕容情!”百里光拍桌子,恨铁不成钢。

慕容情似乎也有些发怒,面上天生的风情万种都敛了几分,扫了百里光一眼,道:“那又如何?”

百里光愣住:“你疯了不成?”

慕容情却默默转身,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最先夺去人注意力的是一件小小的白色大氅,那大氅被慕容情的衣服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虽然明显上了年头,但看得出来主人的小心呵护,并没有太重的陈旧感。

不用猜也知道这是谁的衣服。

慕容情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那个扬鞭纵马的少年。

当年母亲带着年幼的他逃出北漠,一路向南。

那年雪下得很大,大到可以渴了饮雪水,饿了食雪堆,累了宿雪眠。

记忆里,支撑他们跋涉千里的是母亲关于“回家”的呢喃,只是这样的呢喃越来越微弱,直到有一天消逝于一个平静的早晨,就像熹微中溶于掌心的一瓣雪花。

慕容情从母亲的怀里挣扎而出,企图寻找其他人的帮助。

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哪有什么谋生之道,在经历了无数虐打和驱逐之后,旁人“卖身葬母”的一句戏言让他如获至宝。

他安静地跪在路边,像一只亟待出售的小狗。

他的身旁,是催促着他的母亲死不瞑目的眼珠。

可慕容情并没有等来他的买主,等来的是凶恶的马鞭。

“八百里加急,挡路者死!”

由于久跪,双腿麻痹不堪的慕容情并不能迅速起身,眼看着疾驰而来的高头大马就要踩碎他的头颅,他也只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他被一阵温柔的劲风带起,落于安全之地。

待他睁眼时,看到的只剩那双狡黠灵动的凤眸,和披散而下的发,如同一捧浓墨,泼进了他的心里。

那人利落地将发簪捡起,重新束好,恢复了少年装扮。

“你是女……”慕容情惊愕。

话还没说完,一根手指便抵住了他的唇。

慕容情愣住,被冷风吹得生疼的脸颊红彤彤的。

那人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了他的手里,“小孩儿,可别说出去哦。”说着,她解下了自己的白色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感受到她残存的体温,慕容情甚至温暖地打了个哆嗦,问道:“你要买我?”

“嗯?”那人本来转身要走,闻言又回头疑惑看他。

慕容情指了指身旁的牌子:“卖身葬母。”

她的眸光动了动,在看到他母亲的尸体时眼中似有不忍。

此时,好容易等那驿兵过去,烟尘渐落,一人声音自道路另一侧远远抛过来,“风凉,你的马!”

风烟落处,是另一华服少年,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更为倨傲,眉梢眼角都要飞到天上去,此刻牵着马走过来,埋怨道:“你猴子啊,一错眼儿你就蹿个没影,让老子这顿好找。”

风凉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没忍住,踹了马一脚。

瞬间,马四蹄扬起,宫津惊慌失措去拽缰绳,恨不得手臂能伸出两丈远,嘶吼:“救命!”

没人救他。

风凉负手,眼睁睁看着他费劲地稳住马身,又伏在马背上惊魂未定,乐淘淘补充道:“您这马技倒是好的一塌糊涂,这胳膊,都快抻成长臂猿了。”

宫津大抵心知斗不过他,只大口喘着气,忿忿不平:“我这不是怕你走丢吗,一句话就呛我,小气鬼……”说着,他余光一扫,忽然发现了站在雪地里的慕容情,眸中光芒大盛,伸手便去够他脸颊:“哪来的俊俏小儿郎!”

同样地油腻腻、醉醺醺、色迷迷,令人作呕,眼前人与记忆中父亲的脸逐渐重合,慕容情惊惶跳到了风凉身后,攥紧了她的一角衣袖。

风凉不带客气地,直接伸手一掀,宫津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她冷着脸道:“大庭广众的,犯什么贱!”

“我犯贱……”宫津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议指着自己:“我犯贱?”

风凉:“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宫津刚想跳脚,看到风凉不怀好意地摸上了他的马腹,一口气都滚到了嗓子眼,又被迫咽了下去,嘟囔道:“怎么了嘛,本少……本少不就是这么久都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人儿了嘛。”

“好看也不是你的。”风凉不知哪来的胜负欲,张口便道。

宫津疑惑:“那是谁的?”

“自然是……”风凉都张了口,才觉不妥,后知后觉红了脸,改口道:“反正不是你的。”

这话就有些无赖了。

宫津的一双眼睛狐疑地在两张红脸间梭巡,似乎觉察出了什么端倪,恍然大悟般张大了嘴,刚想说话,舌尖却抵住了一个硬邦邦的银元宝,“呜呜呜!”

风凉翻身上了马,不敢去看慕容情,转头对宫津呐呐道:“我记着你宫家新收的庄子还缺些人手,这小孩儿带过去,就算……替我养着。”

“呜呜呜!”凭什么?宫津抗议。

风凉却笑眯眯看向他:“如果你不想怡红楼你相好的那个姐姐被你爹知道的话。”

听了这话就来气了。

宫津一口吐出了银元宝,随手一扔:“不是吧,风凉,他你什么人啊,你为了他威胁你兄弟?”

风凉勒了勒马缰,马儿无措地在地上徘徊了几步,她略了眼地上的少年,并不准备回答宫津的这个问题,只模棱两可搪塞道:“一个小孩儿罢了。”

这答案显然不能使宫津满意。

他正要追问,却听到一声清脆的童音:“我不是小孩!”

风凉回首,却看到那个粉雕玉琢的男孩正紧张地看着她,将那块“卖身葬母”的牌子紧紧抱在胸前,认真道:“我有名字的,我叫慕容情。”

“慕容?”风凉摩挲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慕容情将目光转向了宫津,证明似的高高托起一枚银元宝,指着风凉:“我是他的!”

风凉和宫津同时一惊,风凉都慌张地要俯身扑下去堵住他的嘴。

而小慕容情终于斟酌好了字句,坚定道:“我是他的,童养夫!”

念及此,衣柜前的慕容情笑了。

想想自己那时候,真是,又愚蠢又聪明。

可同在柜门前的百里光却笑不出来,从慕容情打开柜门的那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虽然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发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慕容情坦然地与他对视:“如你所见,我喜欢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喜欢了很久了。”

“你明知道不可能……”百里光颤声说。

“我明知道不可能。”慕容情平静说。

百里光知道眼前人幼时即受尽□□和虐待,又在大梁隐忍多年,根本不是个冲动的性格,可眼前这副不顾一切的模样,让他倒有些摸不准,眼前人还是那个人吗?

百里光呢喃发问:“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他不再是丞相府大公子了,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一试。”慕容情说。

百里光俯身上前,眼眸贴近了他的,目光像是想穿透那副皮囊剖出那颗心,他痛心疾首道:“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的母亲,你的袍泽,你自己的苦心经营,对得起……我吗?”

慕容情攥住了他的手:“百里,你信我,此番思量,并非一日,尔等相扶之谊,我必不相负……”他看着他:“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不知为何,百里光感觉眼眶生疼,心里像是被背叛了般又痛又酸,他明知道作为一个军师不该生了这样的非分之想,可偏偏就是忍不住,眼前人的身影愈发模糊,模糊到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百里光低眉敛目,挣脱了他的手,退一步,恭敬作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请允许我就此作别。”

“百里!”慕容情惊道,“你为什……”

百里光打断了他:“公子,我所愿得见的盛世,四海昌平,我所愿辅佐的君主,无所偏私。公子所行已与百里初衷背道而驰,恕在下不能再违心效命。”

话说得有多冠冕堂皇,心里就藏了多少自私狭隘。

百里光并不耻于这样的自己,却想为自己留下最后一份尊严,他推门而去,回头一瞬,送上了他的祝福:“山高水长,天涯未远。还请公子,望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