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寒夜(1 / 1)

里琉不得不承认,在驱车回家的这一大段路上,她彻底忘记了今夜出门的目的是什么,也仿佛水到渠成似的遗忘了惠和津美纪这的存在。

当然了,她对两个小朋友许下的“如果能一个小时内回来我就接你们回家”的承诺,也是直到此刻才不紧不慢地从脑海的最深处浮现出来。

滴答滴答,今天的秒钟怎么走得格外的快,是错觉在作祟吗?

里琉悄悄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掐着手指,不灵光的大脑尝试做起简单运算。

从蛋糕店到家,差不多是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如果遇上了不靠谱的黑心司机,或者是冷冷清清的路上根本就遇不上一辆空载的出租车,那么理想中的十分钟就很有可能被拉长至无限了。

撇开车程不说,按照她之前在电话里叮嘱的,他们应该在二十分钟之前就离开蛋糕店准备回家了,但就算是这个世界,似乎也存在一些浮动的余地。

依照她的理解,一小时肯定是以要她离开蛋糕店作为起点的,但要是惠和津美纪觉得应该要从她打来电话后开始计算的话,这么想也没有什么问题。

如此想来,现在大概只有三种状态。其一,小朋友们已经坐上了出租车,或者是正在寻找出租车的阶段,只不过还没有到家罢了;其二,他们觉得一个小时的时限还没有到,还在店里乖乖地等待着她。

其三,这个可能性里琉不愿意多想,她的想象力总是会往分外可怕的方向驶去。

浑身僵硬。明明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的,里琉却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似的,甚至迈不出一步。

“呃……恕我冒昧地问一下。”她试探性地小声问着甚尔,不自觉用起了敬语,“你今晚有接到他们俩打来的电话吗?”

“没有啊。怎么了?”

这声反问惊得里琉差点跳起来,但她总算是觉得硬直的四肢可以做点什么了,慌忙摇头否认:“没怎么呀。”

不自觉间提高了八度的音调,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察出古怪的。甚尔微微后仰身子,审视似的打量着她变化不停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吗?”他又追问道。

“没事没事没事!”

里琉疯狂摆手,被他盯得实在有点心慌了,匆忙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好几步。

“就是,那个什么,我有东西落下了,我得先回去拿一下。哈哈,你不用担心哦,一点都不用,我去去就来!对了对了,待会儿要是惠和津美纪到家了,你记得打电话告诉我!”

丢下这堆话,她几乎是逃跑似的冲出了家门。

激增的肾上腺素让她根本感觉不到钻进卫衣空隙间的春日寒风,连疲惫感也消失无踪了。她一路小跑到车库,想要启动汽车是,才想起车钥匙放在了外套的口袋里,根本不在身边,只好再度灰溜溜地原路返回,在甚尔察觉到之前便飞快地捧起挂在衣架上的风衣外套,暗自希望甚尔千万别看出她的端倪来。

说真的,甚尔应该也看不出什么吧?自己刚才表现得肯定没有那么夸张,而且她也没有在说谎呀。她确实是落下了东西——把他家的两个小朋友落下了。

里琉乱七八糟地想着,意外的居然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虽然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跳出低谷的泥潭。她还是忍不住去想一个小时前发生的时,由她拨通的电话声似乎仍在耳旁不停地响着。

那时候急匆匆地打电话告诉惠和津美纪,如果自己回来得早就会同他们一起回家。做出了这番举动的她,最初究竟是是出于怎样的动机呢?此刻的里琉有些想不起来了。大脑被繁杂的思绪填满,她不知道眼下的现状应当归咎于谁。

倘若说怪罪小朋友们回家不及时,好像有点过分了,毕竟也不是他们想要被大人抛下的。里琉也不想说自己有错,这会儿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按照约定,她也算是拥有了独自回家的自由。突发的工作完全属于无可奈何,这种事上她可没有太多选择余地。

她试图用这种想法自我宽慰,无论如何不想把罪过全部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对了,那么就怪五条悟吧——肯定都是因为他的错啦。都是他的突然出现导致她的工作效率降低,还害得她胡思乱想了一大堆事情,所以才会走到这一步的。

很可惜,这么想并没能让她感到任何的好受,甚至让她又不小心地闯了一个红灯。她已经能想象出下一个工作日自己要交的罚金了。况且,就算是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也掩饰不了她作为一个成年人今晚所做出的垃圾行为。

现在只希望在抵达蛋糕店之前,她就能接到甚尔的电话,告诉他两个孩子都已经平安无事地到家了。这就是她今晚最希望听到的好消息了。

她所希望的事并不会发生,但并不是期待徒然落空。

隔着宽阔的车道,远远透过店面落地玻璃的边缘,里琉看到了两个挨得很近的黑色小脑袋。他们把餐巾当做了折纸,居然也折出了像模像样的小东西。

这是里琉所设想过的可能性其之二,此刻她却有些难以置信了,脊背绷得更僵硬,拉扯着肌肉生疼。她收回目光,视线沉寂在漆黑的车内,从那扇落地玻璃透过的光明亮地在她的视线一角烙下黑色影子。

停顿了片刻,她重新看向那簇灯光。坐在店里的是伏黑家的孩子们,看了两次都是这样,那么她的确是没有看错。

几点钟了?她记不起来了。但现在彻底超过一个小时了——从各种角度,都已经超过了。而他们依然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紧绷的神经倏地放松下来了,似有愧疚感浮起。里琉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真想趴在方向盘上好好喘息一下,但这显然也是违反交通法的行为,她实在是不想再为自己的罚金添上更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就近停好车,里琉冲进蛋糕店,悬挂在店门上的铃铛被她撞得发出了低沉的声响,几乎是店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到来。

这样的登场方式,显然是有些太过莽撞了。里琉尴尬地低下头,躲开大家的视线,被晚风吹冷的脸颊此刻烫得不行,逃似的快步走到靠近角落的桌旁。

“抱歉,我来晚了。”

她扬起嘴角,心想自己现在大概笑得相当丑。其实她也并不想表现出这种嬉皮笑脸的样子,可除了挤出笑容,她根本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我的工作现在结束了,你们也吃完蛋糕了吧?”空空荡荡的餐盘证实了她说出口的全是尴尬废话,她笨拙地摸了摸耳垂,“那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她听到津美纪应了一句好,但惠并未吱声。他会在思索着什么呢?里琉猜不出来。她都没有抬起头的勇气,视线只敢在桌面的边缘徘徊,小心翼翼地避着他们,生怕从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或是表情中窥见他们真正的心情。

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她,当然不会想要去面对他们的。

“里琉小姐,手机还给你。”

津美纪忽然闯进了她的视线之中,双手捧着她的手机,很认真的模样。来不及躲开视线,里琉瞥见到了她的笑颜。

看来至少津美纪没有为她的迟到生气,她想。

里琉接过手机,尴尬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嘀咕了一句“谢谢”,说出口才想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只好抿了抿唇,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假装刚才的那句谢谢并不存在。

她也终于想起来了,她是因为离开得太仓促,愧对于要短暂地抛下他们的这一事实,所以才留下了承诺作为弥补。

就算是事后才匆匆添上的弥补,她也完全辜负了。哪怕她现在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履行了承诺。

真是太糟糕了,现实的一切与她的一切都好糟糕。

里琉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心脏随之一并沉底。

很顺便的,她也不情愿地意识到了,其实她是不可能接到甚尔的报平安电话的。

她只给他留过一个电话号码,这个号码能拨通的手机被她留给惠和津美纪了。即使他们在她之前回家了,只要手机还没回到她的手中,甚尔也还是没有办法能够联系到她。

也就是说,还是要由她带他们回家,才能知晓他们到家的消息,是这样么没错吧。

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宿命感,可惜宿命感并不能掩盖住她是个笨蛋的事实。

她不再胡思乱想了,等着两个孩子收拾好东西,便带着他们走出了蛋糕店。阖上店门的那个刹那,她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需要向店员道一声谢,可惜在迟钝的大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为“需要”时,她的手已经推上了门,甚至已经迈下门前的台阶了。

重新推开门道谢什么的,这未免显得太刻意了些。里琉灰溜溜地继续向前走,一不小心将津美纪和伏黑惠甩在了身后,只好走走停停的,生怕又把他们两个落下了。

一阵晚风从背后吹来,分外强劲,仿佛推着里琉向前走,也将身后的细碎话语吹入了她的耳中。里琉回过头,看到的依然是那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小脑袋。

“我说啦,里琉小姐肯定会回来的。”她听见了津美纪的悄悄话,“对吧?”

伏黑惠抿着唇,嘴角漾起小小的梨涡,有些扭捏的,却用力点了点头:“嗯!”

在这个本该属于他们三个的、颇有使命感的夜晚,里琉这一刻才意识到,只有现在,她才在真正地看着他们。

里琉停下脚步——她终于停下了。

“津美纪,惠,其实我从刚才起就想问问你们。”

她踢着脚下的地面,鞋底在地砖上摩擦出了难听的声响,有些刺耳。

“我今天来晚了,你们生我的气了吗?如果生气了也没事的,你们可以告诉我。”

津美纪眨眨眼,大概是没有想到里琉居然会这么问他们。没有多作思索,她摇了摇头。

“您平安回来了就好呀。”

“不像那个家伙。”惠盯着地面,叽叽咕咕嘀咕着,“有时候说会回来,但其实也不回来,害得我们老是白等他。”

数公里外的甚尔先生猛打了一个喷嚏,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阳台门,心想可千万别是得了流感。

等待着不一定会到来的人,过去的她也总会怀揣着这样的期望。许下了不予履行的承诺,曾经她也被如此对待过。她觉得今晚的自己正是所厌恶的元素的集合体。

她是没有来的那个人,她许下了空虚的承诺。

但从此刻的结果来说——在孩子们的目光中,她依照许诺的,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带着他们一起回家。

这么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糟嘛,她和这一晚都没有非常糟糕。

里琉好想叹气。不是因为忧愁,而是她终于感到了轻松。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她终于可以踮起脚尖,越过一众杂乱的心绪,一如往常那般好好地喘息了。

“呐。我现在想抱抱你们。”

里琉说。

这显然是一句陈述句,接下来她就应该拥抱孩子们了,可里琉小姐却一动不动的,实在让人费解。

三个人就这么呆呆站了几秒,津美纪张开了双臂,邀请她的拥抱。

里琉弯下腰,轻轻抱住津美纪,也没有忘记将惠也拉入了这个怀抱中。

倏地拉进的距离为里琉带来了这个微寒的春日夜晚所没有的温暖,可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里琉小姐,你是不是很冷?”

惠小声问着,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这是他未曾做过的。

里琉低垂着头,为了与孩子们保持同一高度而弯折的腰背在悄然作痛。她拍了拍惠的肩膀,飞快地站直了身。

“嗯,是挺冷的,我的外套放在车上了。所以我们快点走吧,早点回家。”

于是继续向前。跟着他们的步伐,里琉与他们一起往停车场走去。

“但其实你们也可以打电话给甚尔,让他来接你们的呀。”

里琉笑嘻嘻地说着,惠却一脸不情愿。

“他肯定说自己很忙,不会过来的。”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他不是一个可以百分百相信的人……大概能信百分之六十左右。”

“哦——”

里琉了然般点了点头。

居然能给到这么精准的信任值,看来伏黑惠和甚尔的关系,看来也没有她认为得那么平淡嘛。

“百分之六十转换成百分制的话,也勉强能算是及格了。”里琉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要我说,他的扣分项主要还是他太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今晚的她也是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

尽管表面看起来像是把工作的优先级放在了小朋友的前面,实质上还是因为她将不够坚定的自我放在了最前端,才打乱了原有的计划。

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今夜再重现了——尤其是拥有了他们的拥抱之后。

“津美纪,惠,我和你们做个约定吧。”

里琉垂下手,向他们伸出了小拇指。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和你们在一起,我都会把你们放在首位的。工作和其他的,我会全部往后推,这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以及伏黑家的大人的责任。”

“可是我们已经长大了。”

他们认真的反驳逗笑了里琉,她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和我相比,你们还是小朋友呢。”

就算不与她做比较,他们也依然是毋庸置疑的小孩子呀。

津美纪和惠似乎有些纠纠结结的,好像担心答应了这个约定,他们在里琉的身边,就当真是永远的小孩子了。

但这份纠结的倔强心情也仅仅只是短暂持续了一小会儿而已,他们最终还是勾住了里琉的小拇指。

里琉没有说,其实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她下意识想说的是,这是她作为母亲的责任。但她并不是、也还无法成为惠和津美纪的母亲,没有资格说出这般沉重的称呼,所以她收起了这个词。

“快上车吧。”

里琉拉开车门。

“一起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