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说(1 / 1)

惊雷过后便是豆大的雨点往下砸,带起檐角铜铃作响,铃下系着的红色飘带也随之摇摆,扰乱人心。

秦衍推门的手一顿,吩咐守在门口的筑问:“将临鹤台所有铜铃卸下。”

筑问兄妹俩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然郎主吩咐,只好依言办事。

一入内,秦衍阖上门,外间的光亮便被遮挡了五六分。

顾青珧仍睡着,幔帐安静地垂在拔步床前,因他关门的动静轻颤了颤,几息后又恢复原状。

“谁啊。”顾青珧嘟囔着,拉起被子捂住头脸,“好吵,容我再睡会儿吧。”

头疼欲裂,脑海中很多画面飞速地闪过,外界一有声响便会使她愈加不适。顾青珧想,她可能是病了,又或者是这一切都在做梦,再醒来她便还在洛阳武康侯府。那时,母亲还在,国都也未破。

“顾青珧。”

说话间秦衍已步至床前,居高临下地望向裹成一团的她,睡容没瞧见,只余几缕发丝露在衾被外。

“你就那么喜欢赵宣,喜欢到醉酒后也念着他,喜欢到妄想他死而复生?”如果顾青珧清醒着,便会发觉秦衍的语气一反常态,充满了不可思议与费解。

自然是没有得到回答的。

秦衍拂袖掀起幔帐,并未用帐钩挂起来,而是任由大片的湘妃色将他们二人一并罩在其中。

锦衾被拉下,露出一张娇憨的酡颜,灼若芙蕖出渌波。

女孩儿闭着眼,能看到她眼珠似乎动了两下,睫羽也轻颤着,应是在梦境中。

秦衍看着她的睡容,缓缓扯出一个轻蔑又讥讽的笑。

他并不知道心中为何郁结着一股奇怪的情绪,他对她应是失望的,但那种情绪似乎与失望有所差别。

窸窣动静,是秦衍起身。

“别走。”

背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仿佛在这午后急雨中被浸湿过、揉碎过一般,潮润粘稠。

秦衍回身,眼中流露一丝讶异。

只见顾青珧已然翻过身,压住了他的衣角,仍未清醒但口中喃喃:“别走,阿娘,我就快到玉京了,再等等我……”

她应是又委屈又着急,裹在被子中明明是一团,却因这嗓音显得她形单影只,哀哀楚楚。泪珠也跟室外的急雨似的滚滚落下,顺着腮边滑落至下颌,又倏地滴进寝衣领口,直至消失在更深处。

她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如同孩子一般哭得停不下来,“此后我必定都听阿娘的话,再不乱走,永远都不离开阿娘。”

说的也都是孩子气的梦话,经不起推敲。

世上哪有人永远不会离开另一人呢。

秦衍眸色深沉,抿唇俯视片刻,复又坐下。

如若放在从前,他可能不会相信有人会被梦魇所困,然而这段时间他反复做着相似的梦,梦里只有一枚属于顾青珧的金镯,已然没有铃铛,但还是会发出响声。

他甚至怀疑过这是否为一种秘术,可借此操控人心。

然而顾青珧宿在相府、住进临鹤台后,他梦中便再也没有这般奇怪的情形了。

秦衍想的入神,顾青珧却忽然惊呼了一声“阿娘”。

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水雾弥漫,这才意识到自己梦中哭泣,梦外原来也止不住流泪。

四目相对,秦衍先作出反应,起身寻了块帕子来塞到她手中,“擦擦吧。”

他并未守礼地背过身去,就坐在原地看着。

顾青珧眉心轻蹙,眼眶发涨,只依稀记得自己和窈娘一起喝了酒,睡觉时做了很多梦,其中还梦到了阿娘。

她开口时还带着刚睡醒的朦胧,水润泛红的眼眸惶惶不安,“丞相,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家?我阿娘的忌日快到了。”

她原本将泪痕擦干了,提起阿娘,便又像泡在水中一般,哭了起来。有酒的加成,一哭还轻易停不下来。上午与徐窈说了那么一程子话,许是乡音难改,唤起了她对母亲的孺慕与思念。

“丞相,我害怕。”她抽噎着说。

顾青珧的哭相倒映在秦衍清冷的眼底,他忽然生出一丝动容。这不是顾青珧第一回在他面前示弱,但这一回,应是她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

他仍记得在狱中见她,好似一头初生的牛犊,又倔又毫无顾虑,现今则成了刚降生不久的仔鹿,没有母鹿的护佑,天然的依恋无处投放,彷徨无措。

“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再早一点……”顾青珧呢喃着,却没说下去。

如果这世上真有重生这件事,那么为何不可以再早一点,早到阿娘还在的时候,早到洛阳还没沦陷的时候。

这不单纯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追悔莫及,更是她这五年来时常会幻想的一件事。

父母健在,到了年纪便嫁给心仪之人,多简单的愿望,为何就这样破碎了?就算是迷梦,她也愿意沉醉其中。

“丞相,我何时能回家?”顾青珧回神,又问了一遍。

她情绪激动,温热的气息扑在秦衍的手背上。

秦衍脏腑间原本消散的无名之火,似乎又复燃了。“你不愿待在临鹤台?”他沉声问。

“没,没有。”

顾青珧虽哭得凶,但理智尚存,试探地说:“我……我住在临鹤台,真担心一没留意就给丞相添麻烦了。丞相,何时能告诉我谋害郡王的真凶呢?这日子久了,也该定案了吧。”

秦衍抬起眼帘,冷不丁说:“怎么,你要回辰阳王府给辰阳郡王守寡?”

顾青珧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怎么说到守寡上去了。

秦衍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大理寺不日便会通报,辰阳郡王死于过量寒食散的服用。先前正值春社,不判文书,不行刑罚,亦不吊丧,如今春社已过,诸事皆宜。你要想守寡,下个月便可守上。”

见秦衍一本正经地和她论守寡,顾青珧急了。

“丞相莫要再拿此事取乐,丞相明明知道,我问窈娘要了钩吻便是想毒死赵宣。我那样恨他,丞相如今却张口闭口就是守寡,我听着可太难受了,这如同在侮辱我。”

许是动了气,她有些口不择言。

见秦衍没说话,她破罐子破摔,继续道:“我差点在大理寺丧命,总该知晓是谁搞的鬼吧。不能手刃赵宣已然是我人生一大憾事,若非那幕后之人险些连我都要害死,那我说不定要去感谢一二的。”

“原是这样。”

顾青珧揪紧了帕子,他怎么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

误会她要给赵宣守寡,对她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吴郡周氏,周复。”秦衍忽然说了个人名。

“周复?”顾青珧反应了一下,“谋害赵宣又意图嫁祸给我,就是他的主意?”

“嗯。”

这下她揣着的一肚子话忽然没声儿了。周复是周美人的胞弟,自周美人得圣宠之后,周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但这与她,与赵宣又有何联系呢。

“顾女郎,当下,临鹤台便是你最好的庇护所,望你不要轻举妄动。”

抛下这句话,秦衍便起身要走,一副不想多解释的样子。

顾青珧则是想起,这两天她问过芝芝,秦家瑞娘不单单是蹴鞠伤人而被禁足,似乎瑞娘还与丞相发生了争执。而芝芝又透露,秦瑞早就与周家的某位郎君订了婚,说不定禁足也和婚事有联系。

照秦衍说的,吴郡周氏的周复害了赵宣,又想杀她灭口,而秦家又与周家联姻,那么最简单的做法不就是把她顾青珧送到周复手中吗?或者干脆替周家了结了她,这样才无后顾之忧。

投其所好,也不费吹灰之力。

不然到时候她将周复的阴谋大肆宣扬,与周家有姻亲的秦家也会沾上污水,为名声所累吧。

为何偏要弄到如今的局面?

“丞相留步——”

如同方才一样,顾青珧又拉住了秦衍。这回她是清醒的,又是急迫的,力道便大了些。

秦衍正巧回头,一个踉跄跌入床榻。

顾青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屏住了呼吸——他们离得太近,几乎鼻尖相触。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室外骤雨初歇,还屋内一片静谧。

秦衍撑起身,却在不经意间将幔帐拽了下来,登时大片大片的湘妃色笼罩着他们,与肌肤相贴。

这幔帐颜色很是浅淡,他们能够看得到对方的五官,甚至连对方眼睫的眨动都清晰可辨,这幔帐又层层叠叠地堆着,皮肤触之丝滑柔腻。

他没说话也没动身,凝睇她的模样——烟视媚行,顾盼生怜。

“顾女郎。”他唤她,声线仍是稳的但不像平日那么清冷。

顾青珧迟迟才应了一声。

雨天好似能放大一个人的触觉,隔着幔帐,她清晰感知到他撑在她身侧的小臂线条,流畅,却又是紧绷着的。

她忽觉自己心跳声有点大,而掌心的伤口似乎趁着这个雨天在拼命愈合,隐隐发痒。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往日流盼的美目多了些慌张。

眼前的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移开视线,沉声说:“既然你并无为郡王守寡的意愿,那么往后便重梳蝉鬓,再展笑颜。”

“……啊?”

秦衍没做出解释,只是分开幔帐施施然起身,整了整衣襟,随后离去。

室内,顾青珧被裹缠于幔帐之中,冶艳稠丽的风流体态也因此中和,显得钝感十足。

“这什么意思,鼓励我再寻第二春?这种事,他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讲的?”她呢喃着,望着秦衍离去的方向。

门外,筑闲、筑问见郎主出来,想着回禀一声铜铃已摘,却见郎主大步走着,很快身影便消失于走廊尽头。

“哥,是不是我瞎了,我怎么觉得郎主的耳朵红红的。”

“……嗯。”

作者有话要说:衍子:铜铃虽然摘了,但心跳声也很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