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君纲臣宪(1 / 1)

勤政殿内剑拔弩张。

一位袁姓御史话音刚落,“大都督秦淙未奉皇令而私自入京,理应查办。”

仪瑞帝隔着冠冕上的十二条玉串,平静地扫视群臣。

他这些年发现了坐在高位的好处,那便是能将底下人的动作尽收眼底。是以,哪怕有些人以为自己和旁人使眼色时动作够轻微,对于端坐龙椅的仪瑞帝来说,便是再显眼不过了。

很快,吏部尚书道:“大都督私自入京不假,然大都督已然明晰其甘愿承担罪责,更何况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应对边境蜀人。臣以为,大都督进京并非一己之私,而是心系国事。”

疆域安宁乃重中之重,那一日仪瑞帝已经召几位重臣商议过,还特地将秦淙留在宫中参宴。

如此表明态度还不够,今日有人便等着秋后算账了,拱火的那几位朝臣平素看着与谁也不沾边不结党,如今倒是统一口径。

思及此处,仪瑞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盏茶时间后,袁御史为首的那几位倒是不在秦淙的问题上纠缠了,转而将矛头对准秦衍。

风宪官说起话来总是要比旁人多些慷慨激昂,毕竟“文死谏”是他们的追求。

“陛下,长定殿大火人尽皆知,丞相拨冗亲查,已数日有余,然具体因由至今未明,加之死伤者众,玉京百姓亦惶惶不安。此乃异灾。”

这一回,最后四个字才是他的重点。

闻言,众臣工静了一静,甚至有人紧张得喉咙发干。

“天有异象,而丞相担燮理阴阳之职……陛下,请恕微臣斗胆,”说着,袁御史朝着皇帝作了个揖,又对着秦衍继续道:“丞相何时才能厘清此案?不知钧意可否示下。”

古有先例,天灾发生后丞相一般会主动上疏请辞,以期消弭天灾。

只是,皇帝因为天灾主动罢相的有,丞相自己上表乞罢的也有,但像袁御史这样突然提出的少。更何况,如今是一时未查清,而不是经年累月查不出,何至于说这些。

钦天监监正适时出列提醒道:“大火于戌正起,火势虽大却未肆虐波及其余宫殿,天亮前便已扑灭,至午时天降甘露……”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袁御史打断:“黄监正,凡降雨便可称为‘甘露’吗?”

倒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指正黄监正的用词,只是在袁御史看来,火都灭了才下雨,和孩子死了才来奶有何区别。

黄监正面无殊色,应对自如。

“自然不是。某所言‘天降甘露’不止是午时玉京下了一场急雨,袁大人难道不知?京郊并未下雨,然有多户民众来报,于田间采集到大量甘露醴泉,其色清莹透亮,其味清冽回甘。此天泽注入玉壶之中,更是喷香馥郁。古人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某愚钝,还请袁御史指教,此物不算甘露耶?天降甘露不算祥瑞耶?”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政局草创,以往被多加关注的天灾与吉兆,如今也有着更为重要的意味。

一不小心,便会物议沸腾。

袁御史如鲠在喉,一双下垂眼都给瞪圆了。

众臣工则是面面相觑,继而附和起来。

“神灵之精也,真是妙哉!”

“还用说,自然算是甘露咯!”

“真不知道袁御史在质疑些什么,其心可诛。”

袁御史张口结舌,有口难辩。

吏部尚书趁此机会,上前一步道:“今年春社圆满和顺,未出月便在田间收获甘露,此乃陛下斋祭心诚之效!”

群臣之中最会察言观色的几位已然有所领会

——社,土主也,春社原本就是祭祀土神的日子,此回的甘露又是从田间所得,那可真是社稷安康的祥瑞之兆。

更何况,古时还有皇帝为了承接甘露,于宫中修造巨型承露盘立于二十丈高的蟠龙云柱上呢。

而当今陛下,不用大兴土木便可轻松获得甘露,实在是泽被万民、睿哲圣明之故!

下一瞬,不知在谁的带领下,群臣一道叩首跪拜,口呼万岁。

“陛下至圣至明,恩泽天下,实乃家国之幸,万民之福!”

三阶御台之上便是龙椅,饰以金漆,雕以龙腾,端坐于龙椅之上的便是当今天子仪瑞帝。

就算北方离乱,多政权并存,他们也只是称王,这四海之内的天子便只有仪瑞帝一人,他,便是天下正统。

只是,从袁御史指责大都督开始,朝堂之上七嘴八舌,跌宕起伏,如同皮影戏一般,一个个登场,而无有人注意到坐在上首的仪瑞帝脸色不佳。

周美人的胎难保,此乃压在仪瑞帝心头的一桩大事,在座的人尽皆知。

然而鲜有人能回想起二十年前陵云台的大火,这亦是仪瑞帝心上的一根尖刺。

内侍大监黄诚用这才注意到皇帝周身笼罩着的低沉又蓄势待发的怒意。

他颤了颤身子,将要跪下之时,余光瞥见立于众臣之首的秦衍向前迈了半步。

“陛下,长定殿走水当晚,皇后懿旨宣臣入宫调查火灾。臣无能,仅可判断此为人祸而非天灾,纵火元凶至今未能归案。如袁御史所言,数日过去,此案仍未厘清,此乃臣之过,臣有愧于皇后所托。”

说罢,秦衍摘官帽,撩袍跪于御前,一身紫服灼目得很。“臣请辞丞相之职。”

众人哗然。

就连刚才最为声高气盛的袁御史也瞠目结舌,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愣怔一瞬,下意识往中书监的方向看去。然而中书监后脑勺并未长眼,也未能与他心灵感应,仍然端立于前。

仪瑞帝自然是将袁御史的反应尽收眼底,并未声张,只是调整了坐姿,面上冷了几分。

方才在场所有人都被秦衍的请辞给惊住了,现在静下心来细想,便发现一些端倪。

皇后主理六宫,长定殿火情再大也未涉及前朝,便应由皇后主持,内府协理,就算有人命官司,也是三法司插手,与丞相何关呢?

再者说,皇后的亲哥哥便是中书监,是国舅,甚至所居宅院也比秦相离皇宫更近,为何苻皇后舍近求远呢?

“秦卿先起来。”

这是今日大殿之中发生争论以来,仪瑞帝说的第一句话。

秦衍仍是请罪,嗓音很淡,不卑不亢。

仪瑞帝有些无奈,他知道秦衍此番说法是为着他考虑,这满殿文武也许只有秦衍明白他对于“天灾”的在意,他也厌恶那些人拿异灾说事。

只是秦衍提出请辞,他必然是要再三挽留的。这种戏码在他登基时上演过类似的。

自古便是如此,好似约定俗成,仪瑞帝已然厌倦这种默认让三让的虚伪形式。

苻殷早就将一脸得色收敛了,他双手执笏,眼神却在观察着仪瑞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按理说他作为中书监,该站出来说些软和话,把秦衍的请辞之心“劝回去”。但看仪瑞帝双手垂于膝上,虽有宽大繁丽的龙袍遮掩,离得近的人亦能察觉出这位帝王的不耐。

殿上不少臣工无论是不是出自真心,都开始为秦衍说话,亦有人注意到宫禁失火不容小觑。

“当下要务该是去寻纵火元凶,哪怕死的只是内侍及宫娥,也应做出交代。”

“吕公所言极是,若有人蓄意纵火,岂不是陛下安危有碍?”

“拥有禁庭行走之权的人不少,也许不单是蓄意纵火,还是里外勾结。”

“长定殿大火是戌正时分燃起来的,这正是内宫禁卫巡逻换班之时……”

三两下,纵火案就要变成谋反疑案了。

苻殷心道不妙,这帽子扣下来可太大了。

况且,仪瑞帝此前虽为旁支宗室,但也有着皇家贵胄的那股心气,若以此发作起来,必定会牵连统摄六宫的苻皇后。

苻殷捏紧了笏板,轻咳一声,上奏道:

“陛下明鉴,臣认为此次火情关系甚大,秦相既已着手探查,理应再宽限一些时日,好让丞相查个清楚,查个明白,也好教陛下以及后宫各位娘娘安心。”

说罢,他与秦衍并排跪着,“臣不才,自请与丞相共查此案。”

仪瑞帝抿着唇,明显是不悦了。

“行了,此事朕自有主张,两位爱卿先请起。”

火既然灭了,仪瑞帝不欲多提,谁知苻殷还要跳出来说一起查,什么样的案子需要丞相和中书监共查?难不成还想掀过天去?

苻殷还是不够了解仪瑞帝,他并不知自己被皇帝在心中暗骂,张口欲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来报,附在仪瑞帝耳畔说了几句。

仪瑞帝表情明显松动,“把人带上来。”

几名禁军架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内侍上殿。

领头的禁军统领称,“奉丞相令,卑职多加留意御花园等易藏人之场所,此内侍便是在御花园西角的泠然阁内被巡逻禁军撞见,形迹可疑,没问两声便吓得乱窜,跌入了池塘之中。把他救上来之后他就将一切都招了。”

原来当晚这内侍不当值。那时陛下与美人在东苑泡汤,排场颇大,他去看了热闹后便去长定殿西苑寻自己的同乡,摊香椿鸡蛋饼吃。

谁知火星子溅到草垛上,见了火光,小内侍慌了神,又担心被外人知晓,到时要吃挂落,只得跑来跑去搬水灭火。

忙活半天火灭了,彼时风大又干燥,另一处竟也燃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心知闯祸,只能速速逃离现场,不敢露面。

“陛下,小奴知罪了。”

内侍看着年岁不大,这阵子知道犯了错四处藏匿,已然精疲力尽,又落了一回水,整个人愈加萎靡。

仪瑞帝问:“另一个内侍,你那同乡,如今何在?”

小内侍第一次近距离面圣,又被当众问话,实在是为威严所迫,结结巴巴道:“他,没跑出来。”

那便是葬身火海了。

仪瑞帝似是疲了,伸手按了按眉心,又拂袖道:“虽是无意纵火,但也致宫中折损多名宫人,此案交由内府,朝堂上勿要再议。”

黄诚用在一旁轻轻提醒一声,丞相与中书监还跪在下首。

仪瑞帝打起精神,缓和了表情,“两位爱卿快请起,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何必为此小事烦忧。秦卿远见卓识,为朕一了此桩事宜,该赏!”

“谢陛下恩赏。陛下洪福圣明,臣不敢居尺寸之功。”一番套话说罢,秦衍起身。

今日这出闹剧正在按着他所设想的轨迹走,尽在掌握之中。

他已习惯这种轻松拿捏的感觉,只是感叹苻殷这几年来未有长进。

另一头的苻殷则是快要将手中笏板攥烂了。

今日忙活这一遭啥也没捞到,秦衍不仅稳坐相位,永远高他一等,还得了一水儿的赏赐!

他气得牙痒痒,脸上的表情都快难以控制。

仪瑞帝将笑意渐渐收敛,觑了袁御史等人一眼,继续道:“小小内侍贪口腹之欲,又慌不择路,没能镇定应对,这才致使宫室焚毁。朕念在他年纪小,见识短,便不连坐了。然而……”

他话锋一转,目光渐渐锐利,“诸位臣工皆是大梁的栋梁之才,难道也与这孩子一样慌了神迷了眼,一个接一个地小题大做吗?”

仪瑞帝这番话声音不大,却颇有威严,字字敲在文武百官的心上。

苻殷更是低着头一阵后怕,他后悔叫那姓袁的冒头了,更后悔扯什么天灾异象。

皇权受命于天,皇帝看似在为秦衍说话,实则是在敲打所有人。

此番将火灾扯到异象上去,要是能将秦衍从相位上拉下来,苻殷就赚到,要是没能拉下,像现在这样,便是得罪皇帝了。

然而赢阳苻氏的底子在,苻皇后亦正位中宫,苻殷这一遭顶多是提心吊胆难熬些,并不会少块皮肉。

至于其余的人……

这个温和的春日里,袁御史遍体生寒,仿佛已看到自己仕途乃至人生的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又被衍子装到了。

*古人认为的“甘露”其实是露水混合了树叶上的蚜虫的排泄物,也叫蚜蜜,甘味,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