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暑伏(五)(1 / 1)

头顶是高悬的四方天,闲庭明月,明明是茶楼,却吹来了微醺醉人的风。

杨静影怕真是自己昏了头、听错了话,抬首复问:“我?细作?”

却不想今日特意垫了多层鞋垫,额头正好在他的下巴处,头猛起,“咚”一声,磕在他绷硬冷寒的面具上,这下真是眼冒金星,身形坠坠,下意识握住了那只缚在她喉间的铁腕,堪堪站稳。

素手纤纤猛然搭上,太软太柔,似滚冒的泉涌,搅得这夜里不得安生。

顾方池面色一凝,呼吸稍乱,半垂着眼将她冷望,却没把她的手甩走,一面调息,一面试图从她笨拙的举止中勘破她的把戏。

纱笼悬挂,光影一捋一捋落在她的发,她的眼,她的耳上,似一抹慵黄的雾,令人琢磨不透。那水晶粉珰在迷雾中摇摇,异香幽幽,无不昭示她的精心筹谋。

风飘云袖,杨静影有了几分清醒,去咂摸他的话中意,矜矜道:“我的确是西边烟雨茶楼的常客,偶尔也会去东边听东茗阁的说书,但绝非是他们的.....细作暗探,绝不会将你所讲的泄露给其他茶楼。”

她也知有些茶楼会在对家安插自己的人手,看哪个书册话本卖座,第二日就开讲那个话本。

杨静影羽睫轻扇,诚实添补:“你也放心,据我多年听书的经验之谈,战国策应当是不大有其他的说书先生敢挑战的。”

顾方池薄唇翕动,似有薄怒:“......你在装傻?”

正待他要继续探问她“到底是哪个皇子派来”之时,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她乍惊:“你起鬼饭疙瘩了?!”

许是肌肤相贴,她所握之处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形如豆瓣,堆叠成片,顾方池渐觉呼吸难捱。

杨静影趁他松了力,从他臂环中钻出,又瞧见他的脖颈也起了大片,她忙拉着他往外走,语气急燎:“这东西会死人的,我先带你去看病。”

顾方池甩手就挣脱了去,可步子却发起了沉,他已许久不曾伤得这般重,咬牙问道:“你有何目的?要带我去何地?”

“我.....我.....”

在这样的处境下,杨静影实乃说不出自己只是想结识他。

见疹子愈发愈多,她撇去矜持,下定决心再度牵起了他的手,避而不谈目的,“带你去医馆,就在这巷头,我也起过这样的疹,不出半盏茶,就会晕倒。到时我可搬不动你,快随我走吧。”

他推开了她的手,稳如山的身躯竟晃了晃,齿间龃龉,挑起她的下颚,颇有不罢休之势:“你到底有何目的?”

杨静影鼻息酸热,跺脚恨恨:“怎这般犟.....等你治好病,我就同你讲,行不?”

不知是她眸中的焦灼太过真切,还是她娇靥的天真太过童稚,顾方池在这一瞬间就否定了她是细作的想法。

傻里傻气,没那个能耐。

他咽喉已有窒息之感,知不易多逗留,松了手:“走。”

那医馆不是别家,正是管府名下的悬济堂,给顾方池相诊的也不是旁人,是那日被请去教馆的孟大夫,询问了几句,便开了方子。

杨静影也才知原是他与鸢尾花不对付,离他坐得老远,搬着杌凳挪到帘后,抹了额间的汗,才莺慵蝶懒般吁了口气,失笑道:“你方才说我是细作,是以为我故意熏了此香,要来毒害你?”

顾方池卸下面具喝了药,转脸就看到湘帘上浮动的倩影,从脖颈勾勒向下,纤臂软腰.....这是一副连轮廓都能惑人的魅骨,他倏尔想到她的脸,还散着豆蔻韶华的甜味,尚未与这妖娆生欲的线条拼缀,存了几分孩子气,但不肖两年,此容定是倾城之姿,明动京畿。

他收回目光,没答她的话,冷音沉沉:“可以说了,你的目的。”

杨静影歪正身子,拨了拨发髻簪子,朝他这处看过来:“也无甚,就想问问你叫何名。”

顾方池往帘上斜睨了一眼:“就为这?”

不怪他匪夷,自他出生到现今坐稳东宫,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面上都是亲亲热热的皇兄皇弟,背后都想捅对方一刀,或许,不止一刀。

可眼前的人,大张旗鼓作势一番,听他两个时辰乏味的评书,却只为了问他的名字。

他双手放膝,复问:“只为这?”

语气寡淡,却含着十足的难以置信,这偌大的不信任深深刺中了杨静影的心思,她今早天不亮就开始捯饬自己,沐浴熏香,选衣妆黛,期待了一整天,确实只为了这点小事。

但被他云淡风轻一挑,她便生了不服气:“最初是就为了想知你的名,但现在......”

一转首,她就瞧见落在帘上的人影,话也扼在了喉中。高鼻薄唇,他的睫毛定十分长,错落成扑飞的蝶轻扇,可整个侧颜又透着冷峭蓦然,目光再往下游移,宽肩窄腰,端坐矜贵。

杨静影不由想到他的臂弯,刨去那些莫名的问话,她在那当下还是能隔着衣衫感受到蓬勃紧实的力量,似山似川,男人的铮铮血性裹得她密不透风......

“现在如何?”

清冽之声把她拉了回来,许是脑海不正,她的气势没由来地寸寸凋零,可话还得硬着头皮说完,乔作凶悍:“现在你得再告知我,家住何方,府内几口人,可曾婚许。”

但她的语调太过软绵,听上去毫无威慑之力,却明昭昭地剖露了自己的心,直白到无处遁形。

顾方池稍卸心防,疲懒笑笑,没回话。

杨静影本就心悬,默了半晌,只听到了他的几声笑,更觉不自在,清了清嗓,提点道:“该你说了。”

她偷把眼睇,瞧帘上的影似弯了下唇,可话却十足的刻薄:“你知不知羞?”

利落戳心,这恐怕是对姑娘家最大的恶语,没给留半分面子。

饶是杨静影再张扬,也被这话激得倏尔红了脸,但今日已费了好一番周折,既被挑破,她索性破罐破摔。

揪着裙面,忿忿道:“你方才不还在说,就为这?说得是那般轻巧,还以为有多大方呢,却连名都不肯告知。”

她愈想愈气恼:“亏我还忧你性命,紧赶送你就医,你不想法子报答救命恩人也就罢了,连个名都不说,哼。”

顾方池往帘上斜乜了眼,见她腮帮鼓鼓,转而哂道:“救我性命?这祸事不就是惹出来的?”

语气太过轻飘,却如同炸雷在杨静影的耳边崩裂,堵得她哑口无言。

许是从小父疼兄爱,先生呵护,她从未见过这种云淡风轻便把人气着噎着的男子,越发激起她的昂扬斗志,她就不信今日套不出他的名。

正巧孟医又端来一小瓷瓶往帘后去,杨静影趁机起身,跟了上去,想看看他的真实面目,轮廓倒是端方,也不知为何要戴个傀儡面具。

可旋裙一绕过屏风就发现他已重新挂戴好面具。

孟医道:“公子今晚睡前,明早起时各敷上一回,红疹便消了。”

顾方池接过瓷瓶道谢,随后歉然:“老伯,我未曾带银两出门,这诊费待我明日派人送来,可否?”

孟医笑着摆手:“没几个钱,公子既是杨姑娘带来的,就不必付.....”

话未说完,就被杨静影打断:“怎么不付,得付,我来替他出钱。”

她没走近,掏出银子放在圆案上,见现成的笔墨齐全,她微微抬首看向顾方池,脉脉莞尔:“不过公子欠人钱财——”

杨静影顿了顿,狼毫蘸墨递了过去,双瞳剪水中洇着几许狡黠,“——总得写张欠条吧?”

顾方池剑眉稍抬,这才知自己方才想错了,她倒不傻,还很机敏,只是太过纯粹,所图所谋都嵌在乌亮的眼里,那袭鸦青在她的灿瞳中荡涤,清清楚楚。

她图得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杨静影:我总有办法套出你的名字。

太子很直男,后面很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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