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1 / 1)

扣在下颔的手忽的松了。

聂让不知该如何说,只直起身床上重重磕下头,声响重得姜瑶头大。

一滴从伤口渗出的鲜血顺势滚到脖颈,他却依然置若不知:“是奴误事,还请主人赐罪。”

姜瑶轻轻叹气:“没说你误事,起来。”

瘦梅般如玉手指又虚扶了他一把,方才因愠怒而熠熠生辉的眸子恢复平静,好似一泓月下潭水,清澈却不见底。

右手至右胛骨裹着的布条又一次濡红,端的是狰狞可怖,方才一滴鲜红随他的动作倒流,划过脖颈落下一道殊丽的血渍。

他下意识偏头,欲躲开她的目光,只听见丢下一句命令。

“别躲。”

结实有力的手臂一震,随即乖顺地垂落,任由她动作。

姜瑶起身俯下腰,离他近了一步。

他感到有些惶恐,向后退却无路,只好沉声劝道:“血腥污秽,恐脏了主人的眼。”

他听着她哼了声,话未落,细腻陌生的丝绸触感伴着桃子香叫人心颤,帕子温柔揩去他脖颈血迹的时候,聂让惯于冷漠的瞳孔颤栗,结实的手肘绷紧。

“主人……”

“怎么?”

她抬手定住他的肩膀,他不敢再动。

帕子划过动脉,本能叫嚣危险,他竭力克制下意识的反击后撤,颈肩的肌肉却仍不受控制的微微鼓起。

长公主收回帕子,似满意他的顺从,脸色缓和:“医正说你右手不好了。”

他脸色白了白。

“过段日子你去白豸山庄住着,孙绝师徒会帮你疗伤,玄卫的事暂缓,近来没有任务要做。”

渐渐的,他藏在身侧的左手手指蓦地收紧,他低头:

“奴能使左手刀。恳求主人让奴继续随侍。”

聂让屏了息,努力不让呼吸因疼痛加粗,哪怕腹部伤势又开始洇血,那双黑瞳仍然执拗地看向姜瑶。

“跟谁学的,怎么这么倔。”

见他对伤势完全没有清醒的认识,姜瑶眉头越蹙:“山庄定要去的。起来,本宫不欲说第三遍。”

很慢地、如脱了力,聂让终于将身躯挪至塌上。原先还能有一点微光的漆黑瞳眸渐渐灰败下来。

——断了右手便如刀断了刃。无用之物,理应被丢弃。

“是。”

姜瑶看着他敛了眸,无力松开的左手掌心露出四个入肉的红指印,心中一沉。

这家伙,指不定又往哪出想了。

她轻叹,伸出手,在对方微怔的眸光中撩开卷曲的发尾,抚上他的脸颊:“本宫可没说不用你。听话,好好养伤?”

“……”他一时怔神,忘语。

姜瑶似无奈:“本宫数日后亦要去一次庄里。你若不惧手伤加重,便赏你一个恩典,彼时负责随行侍卫吧。”

“是!”

窗外,公主驯养的黑隼展翅盘旋上空,落下一簇羽在游廊边的死湖,荡开一层涟圈,一尾锦鲤在绣球花边,小心翼翼地拿尾碰了一下新奇的羽,听有人经过,俶尔沉入池底,只做无事发生。

有敲门声传来:“殿下,中书侍郎魏大人求见。”

“魏常青?”

姜瑶眸色骤然稍变,思索片刻后:“且说本宫身体不适,不论要事与否,让魏大人改日再论。”

梅玉应声退去后室内又静了许久,姜瑶敛笑,凝着塌边阴影处凝思。

魏常青暗地在她手下做事,进日来由她授意接近李氏一系,此番前来大抵是要告诉她。

——人上钩了。

她冷笑一声。

湘王的残党,联合外敌残害宗室,欺她孤儿寡母多年,如今总算让她抓到了机会。

倒是不明原因的聂让主动打破寂静:“奴可以处理了他。”

声音不大,却若舆图里杀机四溢的毒匕,只要她允许,顷刻即取地方性命。

其实北周梅卫说得不错。

聂让确实是长公主养的一条疯狗。

姜瑶扯回思绪,长嗯一声,挑眉看他的右手,眼底玩味不言而喻:“你打算这样闯一个三品官员府邸?”

“仅取首级,奴可以做到。”

他言简意赅,毫无生气的漆黑眼瞳里浮出藏起的迫切。

——他怎么比自己还急。

“魏常青不能动,本宫留他有用。”

姜瑶收回手,认真唤了他的名字:“阿让。”

玉手屈起,食指指骨在他额间用力一敲。

“肃王的事情,这就算翻篇了。”

这一指用了八成力,但聂让皮坚肉硬,无甚感觉,甚至觉得不如刑堂的一顿鞭子疼。

“可能方才说得不明确,从前也未提过,那本宫便直言了。”

长公主又扣住他紧实有力的肩膀,将他压了下去,伸出手,又亲自替他将被衾掖好:“本宫不愿见到你出事。”

她认真看着他的瞳:“下次任务失败,无论大小,只要本宫还在,亲自回来告知,自有解决的办法,你可明白?”

“……”

很久后,塌上人才如终于回神了般,哑声,微颤:“奴…明白。”

姜瑶点头:“这便是了。伤口裂了,让梅玉再叫御医来吧。”

她起身,在塌边空荡荡的小案上留下两瓶上好的金疮药,以及一小块油布包好的石蜜。

确实有些纵容。

她自知赏罚不分并非御下之道,但还是忍不住待他好些。

毕竟偶尔纵容换一颗甘愿赴死的真心,怎么想都是她得了好处。

姜瑶脚步顿住回首,眸底有冷意,声音不大却是承诺:“本宫必替你讨个说法,且放心。”

话落之后,长袖而去。

阳光被门扉重掩,室内重归熟悉的死寂。

恍惚间,聂让几近不受控制地抬手,抚上了额间方才被公主抚摸过的地方,仍然一点残留的温度。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后,聂让如被刀刺中一般倏然用力收手,握住案前石蜜糖,舍不得吃,只打开机关,收在榻下第二个暗格里。

他在做什么,他怎么敢。

那是主人,而他是一柄刃。低微肮脏得连做面首都没有资格。

聂让挣扎起身握紧了一边的玄刀,细细在心里排过近来主人在通州的部署,确保无一丝纰漏后才重新闭上眼昏睡过去。

此事主人未怪他,可…绝无二次。

都城的百姓总是比其他地方的悠闲,衣着绫罗绸缎的贵人走在翠碧瓦砖下说笑,晨时的青烟与包子的香气晃晃悠悠走过半个街道。

这一切从来和聂让无关。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聂让这个名字都没有。

他几乎毫无过去,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活下来的,更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们之中定有一人来于西域蛮族。

记忆开始于战场遍地残肢,充斥着漂泊流离。

他和狼群抢过食物,吃过树皮啃过树根,也因偷过街边的包子被摊主打过半死。大多数像他这样的孩子活不到成年。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血统驳杂,他的身体比寻常孩童来得都要健壮,力气极大,打架抢食从未输过,竟生生挨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直到六七岁左右,一对商人夫妇收留了他,让他在他们名下一家铺子里做杂工。

铺子虽然每日活计繁重,但也不必在苏醒时为生计发愁,管家丢他两只黑面馒头,用雪水泡软了便可吃。

这样的安生日子不到一载,夫妇海运的船队翻了。商人认定他是个灾星,将他转手卖予私贩,供世家子私下射杀取乐。

那个雪夜,他趁人贩睡着时徒手扼死了对方,身上也挨了三刀,脱了力躺在雪地里等死。

但没死成,醒来时便是暗卫营。

当时的暗卫首领是私贩的固定买主,看货物时发现了人贩尸首及倒在雪地里的他,因欣赏他的武功天赋和那股狠劲,让他成为营地诸多暗卫备奴的一位。

从此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不算名字的代号,十二。

一眨眼六年过去,十二在生死间挣扎,终成了暗卫营里十名甲位之首,尽管旧伤新伤从未愈合过,却像是长在峭壁间的野草,眉眼很顽强地长开,身材越抽越长,他也日渐变得更不爱说话。

还是一个冬日,十二任务时留下时出了纰漏,情报有误,受了刀伤,晕厥后被人丢进帐。

那是他第二次绝处逢生,却恍如新生。

他撑着自己从干草垛上起身,踉踉跄跄走出帐篷,拖出一路血迹。

训场一片寂静,其余暗卫皆低头,似完全没看到他。死亡和受伤是这里最常见的事情,每日都有人受不住极端训练量倒在乱葬岗。

任务失败的惩处是五十长鞭,甲等一百。

血迹半干的上衣被暴力撕拉,带下一层皮肉,沾了辣椒水的长鞭哗啦一声刮下,鞭上倒刺勾破白肉,见了血,极痛,他早已习以为常,一声没吭。

所有人都知道,十二撑不过这一顿鞭子了。

他不惧死亡,但也想活下去。

直到,一个很突兀地声音响起。

“模样怪好看。放人下来。”

失血濒死的感觉刺激着感官,让他近乎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他听到一阵小马驹的马蹄声和一个很脆的童音:“我说住手,把人放下来,你们听不见吗?”

如若天光。

他瞬身看去,胡服的小殿下翻身从小马驹跃下,目光灼灼,与他相对,带着几分好奇和隐隐的担忧:

“你还没死吧,疼不疼啊?”

想活下去,哪怕这只是濒死的幻觉。

求生本能战胜了身体的痛苦,于是他拼尽力气睁开眼睛,朝向声音和亮光的来源,双唇无声翕动几个字。

——‘救我,求你’

缚在柱上的少年虚弱的看向肩披荣华的公主,明明知道他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忍不住恳求。

对方向他张扬一笑:

“本宫救你,莫怕。”

她听到了他的哀求,瞧他一身血污,扭捏着抬起小掌,最终很轻地、安抚一般地握住他的手,回首命令。

“本宫乃当朝公主姜景玉。放人,本宫要他。”

“可殿下,他……”

“照公主的意思做。”又有一个威严声音响起。

“是。”

离开暗卫营的当天,小主人亲自拿了最好的金疮药给他,怕他不喜欢喝苦药还取了两块方糖,于是他还吃到了人生的第一枚糖。

很甜。

有梦幻迷离的味道,舍不得丢开。

聂让至今记得那一点甜味。

他的主人是圣上唯一嫡公主姜瑶,幼年享封,赐号景玉,荣宠非凡。

先皇后凤体抱恙,赵帝戎马一身,却爱极先皇后,皇子年幼,便愿意将女儿抱在膝头,将政务一字一句如故事般教给她听。

主人喜看侠客列传,尤爱长虹贯日,当日给十二赐了一个属于死士,又是死士不该得到的姓名。

——聂让。

否极泰来,聂让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

房间干净,冬衣暖和,食物可口以及…从未有过的尊重与尊严。

他甚至成为了公主府的暗卫统领。

越是拥有,他越是畏惧。

因为主人许错了。

那日首领未能将话说完,他是一件未被完全打磨的器物,很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心念。

不过还好。

这点心念会叫他被带入坟墓,随风吹散世间,一辈子都不会叫任何人发现。

他将奉上全部骨肉鲜血,忠心义胆,成为主人最锐利的刃。

唯愿从今以后。

——为主人生,为主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