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甘甜(1 / 1)

阴雨连绵的清晨,寒雾荡漾,竹林森森。

房间内光线昏暗,只有墙角的小火炉中燃烧着炭块,散发出微弱的橙红色暖光,偶尔发出噼啪一声炸响。

搭在床榻边缘的苍白手指动了动,被凌乱的长发遮掩住半张脸的男人偏了偏头,发出一声模糊而压抑痛楚的喉音。

“别动。”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试图抬起的小臂,避开血迹斑斑的伤口,扯了跟布条缠上他的手臂,与身下的床榻固定在一起。

床榻上的帘帐半掩,阻挡了来自陈旧墙壁裂隙中的冷风,圈划出一方沉寂昏暗却温暖的狭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药香,熏染上衣物,浸入皮肤,一点点抚平血液内残余的暴动与狠戾。

男人双眼上覆盖着崭新雪白的缎带,鼻骨□□,墨发逶迤而下,半遮住了下颌上那条颜色浅淡的疤痕。

他滚了滚喉结,嗓音带着沉疲的沙哑:“燕回,放开我。”

那只捆住他双臂的手没有如实照做,反而向上探来,捏上他的下颌,微微用力,将他的脸别向床榻内侧,露出青色脉络隐现的脖颈。

最逼近命脉的脆弱之处展示在人前,其上横亘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伤疤丑陋狰狞,每一条都告示着一段血气弥漫的曾经。

留下这些伤痕的刀剑,往往只需要再向前半寸,就能彻底断绝他的性命。

可这有什么用呢,毕竟,最终死的还是他们。

掌门悦目,同门尊崇,可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他们只会流露出惊诧与恐惧。

真是个魔鬼,他们说,简直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杀戮机器。

——怎么可能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抓稳手中的剑,收割敌人的性命呢?

——听说他从小就被父母憎恨厌弃,看来也是事出有因。

——别靠殷怀那么近,他戾气太重,会伤到你。

就像是最阴暗的秘密被一寸寸揭开,伴随着麻木与漠然的,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不在意那些人的想法,就像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能有朝一日蒙受眷顾,得到另一个人的出手相助。

但现实好像和预想有些出入。

这些伤疤难看扭曲,至少,他不想吓到自己这个徒弟。

“燕回,”江辞抬了抬手指,最终还是无力动作,声线低晦:“不得无礼。”

他刚刚脱离魔气侵蚀的状态,此刻思绪混乱,头疼欲裂,只是本能的不想让人靠近。

“师尊见谅。”

燕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意识到自己错误的自觉:“弟子只是在帮你,如果疼,就告诉我,我会轻一点。”

帮,怎么帮。

江辞想,不可能的,魔气入体,灵脉寸断,这样一副残躯,就算——

脖颈处冰冷的刺痛感猛然袭来,他呼吸一滞,难以抑制的闷痛出声,细密的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和脖颈。

“燕回……你,你在干什么?”

男人脸色苍白,被固定在床榻上手绞紧了布单,手背有青筋浮现,不消多时,腕处雪白的绷带就渗出血色。

燕回单膝抵在床榻上,一只手依旧掰着江辞的下颌,一只手放在他的颈侧,小心的从涌出的血液中抽取粘稠的黑色魔气。

“很疼吗?”她抽空看了一眼男人紧抿的薄唇,稍微挪了下扣住他下颌骨的手,将虎口放在他唇边。

“疼的话咬一下,很快就好。”

毕竟是修真界谈之色变的魔气,就算被暂时的压制下来,也还是不能避免有些零散的残余,不好好清除的话,后续肯定会备受折磨。

昨天夜里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现在可不能前功尽弃。

燕回先前靠在床边小憩了一个时辰,恢复了点精力,做起这种事来也算得心应手。

黑色的粘软物质被一点点从伤口中抽离,刚一触碰到空气,就像活物一样疯狂的挣扎起来。

冷汗涔涔的男人忽然闷哼一声,肌肉绷紧,燕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才没让他挣脱控制。

他牙齿咬破舌头,唇角溢出一条血线。

好疼。

江辞呼吸低促,咸涩的汗水进入眼眶,刺得他眼尾泛起极淡的红。

“燕回,停下,”他虚脱一般的仰起头,嗓音暗哑:“疼。”

一只指腹按压上他的下唇,迅速而轻松的撬开闭合的唇齿,将什么东西塞了进来。

温热的,柔软的。

等江辞意识到是什么时,他已经出于本能的咬了下去。

血腥气弥漫的口腔内,不知何时泛起一股浅淡的甜味,像是春日苍穹之下随风摇荡的漫山青草,绵密而清新,浮动着属于独年轻纯粹的气息。

是血。

燕回的血。

原来,血不单单是腥苦的,也可以是……甜的。

大概是因为,她和他这种人的冰冷黏腻不同,活在阳光下,磊落而温暖。

他觉得自己的左眼又开始灼痛起来,一下一下的疼痛连通着胸腔中的心脏,象征着心绪阴暗的火焰燃烧成片,牵扯出心底一丝隐秘而幽暗的渴望。

她被咬开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液,如甘冽的山泉,馥郁的花香,散发着极致的诱惑。

……好甜,就,就尝一点,真的只是一点点。

在口中满溢的甘甜味道中,江辞含着燕回受伤的虎口,小心的吞咽了一口。

散乱的墨发遮盖住他脸上细微的神情,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汗水濡湿的鼻尖下,是沾染了星星点点血色的薄唇。

他侧着头,半张脸贴合枕面,压在燕回的手上,低促的呼吸喷洒上她的手背,湿润一片。

燕回觉得怪疼的。

人的牙齿平整,咬合力也不算大,相比于妖和鬼怪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她外出历练多次,也不是没被这些东西咬过,有时候直接被撕下一块肉,伤口血流如注,痛如刀割,可再疼的伤口,按上一把药粉也就很快没事了。

但现在魔气尚未全部抽离,她不便乱动,只能任由自己虎口的皮肉被咬,甚至眼睁睁的看着意识溃散的师尊咽下一口她的血。

然后又是一口。

燕回:“……”

师尊一定是渴了。

当肉垫子咬可以,但您可不能把我的血当水喝。

会死人的。

她把注意力放在挣扎的魔气上,一条一条从血肉中抽出,然后丢入摆放在桌面上的玉瓶中,等那些残余的魔气清除干净,巴掌大的玉瓶中已经塞满了扭动的黑色东西。

蜃妖蹲在一边,十分有眼色的帮忙塞上了瓶塞。

燕回甩了甩酸涩的右手,快速抽出干净湿润的帕子擦净江辞脖颈上的血,又涂了药粉,一圈圈缠上雪白的纱布。

“师尊,”她晃了晃自己依旧被咬的那只手:“可以松口了,手要废了。”

从雨丝斜飞的窗外看过去,能看到燕回身子前倾,手掌撑床,垂首低语,语气态度极尽耐心。

这可是从未见过的爆炸性场面。

带着鬼面的男人捡回自己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退隐回阴影里,展开泛着粼粼波光透蓝色水镜,将自己看到的画面一点不落的传回西洲。

西洲。

高大辉煌的殿宇内,红色地毯铺展上层层台阶,一路延展至最高处的椅榻。

精致的雕纹扶手上,一根纤白手指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视线向上,能看到一截玉白的小臂,柔软垂落的水红色纱衣末端坠饰着细小的莹润珍珠,柔软垂落在身前的黑色卷发,修长优美的脖颈,以及一张艳若三月桃花的美人脸。

姬蘅观看着水镜中的画面,后仰靠在椅背上,愉快的笑了起来。

“去了中洲一趟,倒像是开窍了一样,平时对那些俊俏温柔,巴不得能让她多看一眼的少年郎不假辞色,现在却鞍前马后,表现殷勤。”

“不错,二宝长大了,会心疼照顾人了。”

鬼面男人见姬蘅这么说,不禁低下了头,犹豫着该不该把更细致的实情告诉她。

如果如实说了,少主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了他?

毕竟这份师徒情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好像有那个什么跨越人伦的可能性,而他们这位向来理智冷漠的燕少主,在不久前还为这个男人连夜奔徙,甚至不惜耗尽灵力。

哇趣,少主一向小肚鸡肠的,这不是爱情简直说不过去!

你清醒一点啊,少主,鬼面男人痛心疾首,这个男人可是你师尊,就算是没有行过正规拜师礼,没有奉请过拜师茶,那也是您名义上的师尊呐!

修真界禁师徒虐恋,老疯魔了。

但如果不如实说,身为备受夫人信赖的得力干将,他岂不是又对不起恰的这碗饭?

鬼面男人内心纠结万分,十分后悔在燕回面前蹦出来的太快,以至于现在明面上的什么事都要自己顶着,而其他几个同事则蹲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美美隐身。

喵的,下次一定学聪明点。

水镜对面,挤在姬蘅旁边坐下的燕观澜却越看越不对劲。

“等等,”他一边嗑瓜子,一边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边问道:“燕回旁边那玩意儿……虽然没露脸,但怎么这么眼熟,难道我见过?”

“你去查一下,他叫什么,查到之后立刻——”

一只手突然从水镜背后探来,一把按倒了竖立的镜面,“咣当”一声,镜面通讯中断,只留下燕观澜的只言片语。

萧瑟的竹林中,光线昏暗,雨声窸窣。

一张白皙冷淡的脸出现在视野内,瞳孔漆黑冷漠。

少少少少少主?!

鬼面男人一秒滑跪在地,血泪哭诉:“少主见谅属下什么都没说偷窥少主生活全是夫人逼迫如果少主不嫌弃属下立刻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严防死守为少主保住秘密!”

“哦?保住秘密,什么秘密?”

燕回捏着手中画面中断的水镜,身量修长高挑,垂下眼帘看他,似笑非笑。

鬼面男人眨巴眨巴眼睛,嘴皮子不带卡壳的立刻秃噜出来:

“当然是少主疑似痴恋师尊更为此不惜挥洒汗水日夜兼程赶回仙府悉心照料……的秘密啊。”

似乎察觉情况不对,他呲起一嘴大白牙,向燕回露出一个灿烂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其余几个躲在隐蔽角落里的鬼面人摇头咂舌。

“谁让大嘴打头阵的,我就说要完犊子!”

“这次我赌两块小葱煎饼,大嘴会被打。”

“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