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吾家少年初长成(1 / 1)

今日长缨在她手 沈篆 2113 字 2023-03-11

“抚安,可看过了?”

迟恕庸穿过一条船,站定在沈辜身后。

“是的,先生。”她低着头,慢慢把纸张捋平。

“我这故人,虽高居明堂,心性却方正,有时更似个孩童。”

“是吗,先生。”

沈辜阖起木盒,还给迟恕庸,便抱着腿,坐在船上,过眼皆是深绿色的湖水,里间倒映着刀片似的削薄高山。

她这幅落落寡合的神情,从出京后便维持至此,迟恕庸疑心她是见到触手的滔天富贵,却又无能握住,故而不舍难过。

这幅模样,也确实与诸多无力却想要很多的人相似。

他微微皱紧眉头,如若真是这样,那是否接受沈辜,真是有待考量了。

迟恕庸敲敲木盒,发出清脆的笃笃声,这声音将沈辜从遥远的地界唤回人间。

“抚安,你可识得沈将军?”

沈将军...沈辜睫毛微颤,她神色不明地问道:“先生,我曾看过《成丰年百官总录》,沈将军在武官录第一页。”

百官总录,迟恕庸停顿了下,回想后也记起来,只是思及其中对镇国将军的描述,他眼中闪过不虞。

“这位将军想必是当朝以来,第一位上册,却无名无字的人了。”沈辜低声笑笑,“是以学生对此印象尤深。可成丰帝似对此人情谊颇深,便一时困惑,故在此思索不得,满心惶然。”

竟因此小事而神思不属。

迟恕庸垂眸,巧见沈辜后颈的衣领起了许多褶皱,便伸指扯了扯。

“多谢先生。”沈辜扭头,抬眼看向他,咧嘴一笑。

行船而过的水光,粼粼地在她脸庞上晃动,过分瘦削而显得寡义的一张稚嫩脸庞,也变得纯真起来。

那双尤其出彩的明眸,倒映着山河色,一派澄空干净。

十一岁的学生,如此无辜地望着自己...他先前的几番怀疑,此时好似都苍白了,尤其是显得自己心思恶毒,迟恕庸心神摇动片刻,终主动把疑火按灭。

“先生,我们现在去哪儿?”

沈辜跳蹬起身,拍了拍屁股,面露好奇。

此般少年,迟恕庸犹豫了,他真要把其纳入疑云诡谲的朝堂纷争之中吗?

这几月来的观望,都让他想到,沈辜若是鲜衣怒马于江湖,或是更快活肆意、也是更合适的一生。

何必把个孩子拖进泥沼里,不然又与那些奸恶之臣有何区别。

“抚安,我私心要去沈将军墓上,你,可要跟随?”

迟恕庸侧过头,他日后定会后悔的,但他宁做恶人,也不想大庚朝此后姓李。

“先生去哪,我便跟到哪里。”

沈辜看起来快活极了,她真像个小少年,成日只知道乐趣,先生别有深意的言辞,到她这里就是游山玩水的邀请。

“好。”迟恕庸抚抚她的额发,清俊的眉眼更添深沉。

于是,两人历经四个时辰水路后,终于到达从剑关与荟洸关的交界地带。

沈辜被安葬在此,是当朝李右丞亲自选的地方。

他不为人知的新府也在此。

沈辜把周行的遗言烧给了自己,她烧完后,蹲下身捏起和湿土混合在一起的灰烬,指尖下落划了划,激起寒灰里的半星活火。

迟恕庸提醒她小心,被其狡黠的笑给推回去。

他还以为沈辜在顽皮。

火燎指尖,有一瞬的灼痛,沈辜埋头嗅了嗅指头,有股焦味,连带潮湿的土汽,掌心的血口也再次渗出血腥,她仗着背对迟恕庸,张狂地无声大笑。

笑得两肩抖颤,她倏然捧腹而起,折身,明媚地对迟恕庸说:“先生,我欲得志庙堂,可有捷径吗?”

她的想法与迟恕庸其实是不谋而合的,他正想要诱其存志,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目的。

其巧合之妙诡,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孩子是在曲意逢迎。

可不会的,她才十一岁。

“抚安,”迟恕庸温和地看着她,“你的仕途,是忠天子,还是忠金银?”

天子,她想忠的天子都死了。

金银厚禄,倒是可以考虑,但想得到,却也容易。

所以,沈辜聪明地不做选择,她另辟蹊径:“先生,我难道不可忠于您吗?”

“...抚安,你...休得胡言!”迟恕庸的呆愣惊愕很快被严正的表情取代,他甩袖背身,背影看起来十分生气。

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说过,忠于他的话。

一时心思复杂难辨,甚至想收回之前拉沈辜和他同路的想法。

“便算作我胡言乱语吧,先生。”沈辜心里自有答案,什么忠于迟恕庸的言辞,只是她避而不答的小谋策罢了。

效果拔群,即便清正多思如迟先生者,也会慌乱。

“先生,如今我们也祭拜过沈将军了,何时回去呢?”

沈辜困乏上身,拽了拽犹自背转过身体的迟恕庸袖角。

“即刻。”他顿了顿,方教导道:“沈辜,我受君命,你再忠我,到底还是忠天子,知道吗?”

“先生,我知道了。”语气恹恹,沈辜耷拉着肩膀往前慢慢挪动,颇见几分可怜。

迟恕庸身姿挺拔,停在原处许久,望其细瘦孱弱的背影也许久,终于不知是念着沈辜年纪小,还是出于愧意,他僵硬地跨步到沈辜面前,而后蹲下,低声道:“乏了就睡吧。先生背你回家。”

“那多谢先生了。”

有人请命劳苦,沈辜恭敬不如从命,趴到迟恕庸宽厚结实的背上,搂住他脖子,便放心挨近其肩侧,闭眼沉睡。

待回小刘村,沈辜带着许多糕点,分与诸孩童吃了,才推开学堂的门。

门将打开,一道灰色的影子就飞速跑来,奔她脚下,欢悦地左右转圈。

沈辜蹲下去,一把把柿子抱起来,掰开它的嘴看了看,一乐:“呀,我们的小胆子牙口尖利不少嘛。”

“是是是,你就知道你家柿子,却不晓得我照顾它费了多少心力。”

朝出声处一望,王苌满脸哀怨,瘪嘴不满。

“小的多谢王苌兄。”

她笑嘻嘻地弯腰,转而直身:“这数日未见,你功夫练得如何了?”

就等着沈辜问呢。

王苌立马站直身体,嘿嘿一笑:“自然是进步神速了,我日夜颠倒地练武,如今可叫我能折断一根树枝了。”

沈辜点点头,“真是厉害。”

她也未懈怠,如今内力也可供飞墙走壁了。

......

不久,小刘村恢复了正常的平静,冬季已过,学堂也重新开设起来。

村口朗朗读书声不停,更因纸墨皆多,众学子学书分外勤谨,出口不说成章,也能道出个之乎者也,成就爹娘亲的苦心自得。

因此,村人们对沈辜愈发恭敬喜爱,只差没将其当做自家孩子养。

岁月附着惊箭,五年已过。

沈辜早不再是竹竿似的小子,如今她着一身利落的束身长袍,甩着已被磨得光滑无比的长棍,身背药篓,腰缚长鞭,踏白底皂靴,穿梭于深山高树之中,如清风畅意。

一头长发也被养得浓黑如墨,面皮更是白净得像个富贵少爷,双眸里精光四射,好似寒星,摄人心魄。

她光站着不动,便是个肥马轻裘的俊秀少年,但只要眼波稍稍流转,便能让人瞧见其眉眼未遮的狡黠聪慧,让外人知道这少年可不只有一张脸出彩。

“玄册啊玄册,你又输了。”

“不行不行,再来一次!”

流水淙淙从旁边过,沈辜一棍挑起清流里漂浮的花瓣,将其甩至半空,纷纷碎花偕同水珠,撒了地上趴着的刘玄册满身。

惯常谁输了,谁就得被洒一身水。

乐趣罢了。

“欸,刘玄册,你就别自不量力了。我都打不过沈辜,更不用说你。”

王苌叼根长草,枕着手躺在高处的石头上,他晃晃腿,“就说你都输多少回了,还不死心。怎么就这么固执呢,太笨咯,太笨咯。”

“你!”刘玄册气急,他腾地起身,上身前倾,欲揪王苌打架。

可是他又想到自己打不过,霎时热情退散,抹着脸上的水,委委屈屈地看向沈辜:“阿辜,你看王苌兄,总骂我笨。”

“...嗯,我替你教训他。”沈辜憋笑,一棍甩开一汪水流,给王苌也来了通清洗。

“沈!辜!”

王苌根本躲不开,他迅速爬起后,愤怒地看向沈辜,两手握紧成拳,缩在腿侧,却不敢砸出。

他和沈辜的武力差距,何止云泥之别,他才不会闲得没事去找揍。

于是他的怒火也只维系了半刻钟时间,便歇了气,扭头对付刘玄册:“你小子年纪也到了吧,是时候该去考学了。听刘大伯说,这几天你就要走了。好好备学,别到时候哭鼻子回家。”

“你...你,你你。”

说到考学,这真是刘玄册最痛恨之事。

几年下来,他也只有绝句做得好,可是论及文章,那真是难以言喻。

交了卷子,也是给众考官取笑。

他长得瘦弱,不爱舞文弄墨,却喜欢和沈辜在一起,学些拳脚功夫。

而王苌进学早失败过一遭,王老爹也不指望他能学过仕途出来,就吩咐跟着沈辜,以后前途都捡沈辜脚后跟的。

“行了,说及考学,我正有一事要说。”沈辜择地而坐,屈起左腿,认真道:“听闻北疆战事吃紧,我想去打仗,把阒贼都打退。”

她说得坚定,听者却为其担心犹疑。

“沈辜,迟先生不会同意的。”

“是啊,阿辜,先生夸你文章很好,若是考学,定能取得榜首。”

“先生左右不了我,”沈辜收回目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腿侧伏倒的杂草,重复说:“没人能左右我。”

她等了五年,终于等到有她前世十之六七的武功了,才决定动身行疆。

周行驾崩初年,李持慎就扶持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小皇帝上位,而他依旧牢牢把持朝政。

右丞权利滔天,连年号都是随他的愿取的“延丰”,延及谁人的丰盛利势,还真是不可说。

她不把自己暴露在泱泱文官里,像只脆弱的羊羔,只有任他宰杀的资格。

在何处落败,她就要从何处高飞。

早已抉择好了,便是要从北疆,一路杀进京城。

阒贼重燃的野心,也是沈辜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沈辜,”王苌望着沈辜的侧脸,平静道:“我跟你去。”

他爹说,要一直跟随沈辜走出狐鬼山。

其实自己心里也是这样想,不然不会勤勤恳恳练武。

“我,我也要去!”刘玄册伸出手臂,弱声应和。

其余二人看向他,皆有些啼笑皆非。

“玄册,我们是去打仗,会死人的。”

“我很聪明,我很会逃命。”他急切地表决自己的实力,可是浑身上下软趴趴的细嫩皮肉,却削弱了其说服力。

“逃命...逃兵可是会处以极刑的。”沈辜笑着,站起来的同时,使劲揉了揉刘玄册的头,“还是跟玄淮多学学,怎么考学罢。”

刘玄淮有天赋,更兼勤谨,上年已成县里最年轻的秀才,如今就要准备秋试了。

“王苌,我们走吧。”

随之站起的王苌,同情地拍拍刘玄册的肩膀,“兄弟,你武功太弱,上了战场只能被人杀,还是不要去送命了。”

被抛弃的小可怜少年,坐在溪边,哭了很久,才抹干眼泪,下山去了。

隔日傍晚,沈辜和约定好的王苌在山下相见。

柿子已长成一只有她膝高的大狼,奔跑起来如头灰银色的闪电,十分矫健彪悍。

两人一狼一碰头,就各自拿出自己的行李。

沈辜分文未带,她背着迟恕庸离开,也不想再欠他更多,就把近年进县挣的银钱,全放在书案上,后收拾了两套衣物和长棍,就出了学堂。

王苌他爹听闻是跟沈辜去的,三两年不会回家,老眼泛泪光地把五十两银交给儿子,再依依不舍地送别了。

“行,事不宜迟。”

带着人,沈辜加快步伐,上船过岸,再与王苌定了间客栈,预备白天再细细商讨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