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将整个身体浸入暖泉中。

泉水的质地沉重，灵气浓郁到极致便成了凝滑如脂的淡金色，带着微甜的香味，恰到好处的微烫灌入肌肤，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了，无比妥帖。

她好像完全融入了水，化成水流的一部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沉寂下来。

【他究竟在想什么？】

水没过头顶，浸透口鼻，模糊了声音。但并不能阻挡她的呼吸，也不能影响她神识外放的视觉。整个内殿都在云霄的灵视之中。因为灵气浓郁，所以连氤氲蒸腾的热气都清晰真切。更不必说那白玉精琢的池壁和珠帘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往前方五尺，放着她脱下的衣裳，柔软的平堆在地，像一片随风飘落的红枫。再往前五尺，灵视的边缘，珠帘轻轻晃动。

卷成串的白色珍珠颗颗都是拇指大小，串与串之间皆等同的两指间距，流光溢彩，荡出贝肉里千磨万砺的圆润水光，迷惑她的心。

【他对她真的没有半分的不同吗？】

隔着那么一串珠帘，圣人静伫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唯独看不到他的形貌，但能分明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极其强烈的存在。如深渊，如苍穹，如黎明前夕一抹极致的亮光与黑暗。

看不清，捉摸不透，隐隐若现，若即若离。以至于憎恨里夹杂了畏惧，畏惧里又含着好奇。

而好奇心实在是一种坏透了的情绪。

【如果有，为何处处无情？如果没有，为何处处留情？】

云霄把头冒出水面。

恍惚间感到莫名的熟悉。仿佛她曾经也置身于这样烫热贴肤的泉流中，思索过类似的人，类似的问题。

珠帘响动，那不可捉摸的存在似要走进。

云霄慌忙收敛了神识，不敢看祂，开始运转上清仙诀。

黑暗中，那轻微的脚步声停顿在池边，仿佛在她隐晦地以声音窥探对方存在的时候对方也在静静地观望她。

听觉，视觉。到底是他占了上风。

“过来。”熟悉的命令语气淡漠响起。

云霄刚刚开始运转的上清仙法蓦地一滞。

她迟疑。

那声音冷冷道，“通天的上清仙诀还是吾帮他梳理的，你觉得本尊看不看得出你方才没有修炼？”

啊，摸鱼被发现了。可他怎么能毫无波动地提起她的师尊呢？

云霄站起身，自水中走向圣人。

淡金色的水面堪堪漫过她的前胸，有一点嫣红隐约，并不清晰。

她来到元始天尊的眼皮子底下站定。缓慢的步伐推开水波，不着片缕，湿透的乌发贴着脸颊，沿着纤细的锁骨，蜿蜒漂浮于水面上，像一朵含苞吐蕊的出水芙蓉，玉立亭亭。

“二师伯……”

无神的眼底熏染了水汽，雾蒙蒙，抬头仰望池边的他。这一声唤的乖巧，任是铁石心肠也不忍苛责。

元始垂眸看云霄。

涟漪重重渐浅。她面对他毫无遮掩，以至于胸前中央偏左，贴近心口的地方那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红色小痣格外清晰。

圣人的目光凝了一凝，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灵物化形的女仙不受寒暑所扰，也没有一定要在别人面前穿衣蔽体的道德感。肉/体只是入世修行的一个载体。

若非六根欲/念作祟容易造成伤害，世间凡俗的男女或许也没有穿衣守礼的必要。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他为天道圣人，本是最接近于“道”的境界，却也因为妄念而甘心受礼教自缚。

他的妄念似是感觉到什么，不自觉往水里瑟缩了一下，又主动向他认错。

“弟子心思不净，未能静心修行，请二师伯赎罪。”

“哦？为何不净？”

天尊冰冷威严的嗓音微哑，仿若因净墟殿暖热的气流而沾染一丝凡俗的情绪。

自然是因为他。

云霄咬了咬唇，却没说出实话。轻声答，

“心有牵挂，所以不净。”

元始在池边坐下，手指浸入水中，好似漫不经意地拨动她面前的水流。淡声问，

“灵泉水也洗不净你心中的牵挂？”

“灵泉再好，终究是死物。可以净体，却不能净心。”

她感觉到泉水翻起柔波，与圣人划动水面的节奏相合。黑暗中的一点波澜都格外明晰。

没有直接触碰，又仿佛有着别样的接触。似远似近，若即若离，进退之间谁也无法把控完全正确的分寸。

总要试探的。

她想，就再试探一次。

“二师伯。”

云霄鼓足勇气，蓦地开口，“您曾说弟子喊您一声二师伯，您就会庇护弟子。那可否也庇护弟子那些同门呢？他们在天庭……”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啪嗒”一声，水花溅了云霄满脸。像是一甩手用力打在水面上。

“这就是你的牵挂？”

元始冷然的声音同时响起，语气比之平素更加冰冷，更添了一丝不知名的恼怒。

“是……”她胆气一下子弱去，发音讷讷。

圣人则全没有掩盖不悦，怒极反笑道，“本尊让你在玉京山静心修行，你不听从，言心有牵挂。如今看来本尊只有把你的牵挂尽斩去，你才能静下心来了。”

“不可！”

云霄一下子慌了，向前一步，黑暗中，柔软的前胸像是撞到了什么。

是他的手。

她顾不得多想，把他的手抱住。央求他，“师伯不可！”

不就是求他庇护截教弟子吗？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竟要斩草除根？

云霄的肌肤在泉水中泡的软热，圣人的手却还是冰凉，如玉骨精雕而成。在暖泉中浸不透凡俗的热度。

暖与凉，软与硬，肉与骨。

原本恰到好处的水温突兀地烫了起来，殿内无风，成串的珠帘自在地响动。

哗啦啦，哗啦啦。

凸起的喉结滚了滚。

她看不到，只求他，“二师伯，是我放肆了，弟子知错。”

温软的嗓音因急切而有些变形，元始那颗冷硬死寂的心也陷入了她的温软中，不可抑制地软化，跃动，迷乱起来。

她说她知错？她怎么能够知错？

曾几何时，他恼怒的掰开被她拥住的手臂，怒斥她举止放肆无礼。

她直挺挺地跪他，却道，

“二师伯，弟子是放肆了些，但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错在哪儿？错在以下犯上，错在你对圣人对本尊无礼！

“我生来是昆仑玉京山的一朵云，只知道尊敬师伯，喜欢师伯，不知道什么叫礼。”

她扬着头，温润的杏眼里满是炙烈的不屈的火光。

放肆！你简直无法无天，令人生厌！

她身子微颤，眼里浮动的水光似是有些受伤，但转而又鼓足勇气问他，

“若师伯真的这般厌恶我，为何诸天庆云却不拦我，竟真让我近了您的身呢？”

诸天庆云是道祖收徒时赐给元始的护体灵宝，庆云内有五色毫光渲染诸天，璎珞垂珠，络绎不绝。可以诸邪辟易、万法不沾。

元始是那么讲排场的圣人，灵宝法相从未收起。如他不愿，谁能近身？

只有她，她是不同的。

一念恍惚，又听得她满含期许的追问，

“二师伯，您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是喜欢她的，对不对？

这声质问追了他一万年，至今还在他的耳畔回荡，从上一次天地大劫绵延至今。

至今，没有给她答案。

可她知道吗？可她还记得吗？

比憎恨更可怕的是遗忘。

池中的女仙无意识地拥紧他的手，用最柔软的锁困住他，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他去伤害她挂念的人。

她挂念那么多人，唯独没有他。

怒火与另一种被压抑的火熊熊燃烧，当一个必须被压制，另一个就变得格外怒盛。

“起来。”

元始从她的怀中抽出手，毫无留恋，直身，无比生硬的吩咐，

“起来，随吾走。”

“去哪里？”

云霄茫然无措。

“紫霄宫。”

“紫霄宫？”

她一时跟不上他的变化，思维凝滞了瞬息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

猛地抬头又确认，“去紫霄宫？”

她师尊通天教主就被关在紫霄宫！

“去问问你师尊。”

元始天尊猝然直身，低眸看着云霄，一字一句好像从齿缝里挤出。

“问他通天，可敢，让本尊，庇护他截教门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过二十更新，教主下章出场，距离车车还有不到五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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