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厝梦见自己飞在空中。

梦见自己会飞是身体成长期骨骼发育的常见现象，但作为女大学生的她显然已经过了这一阶段：女性的骨骼发育理应在十八岁时宣告终结。她往下望，黑夜里公路穿过沙漠，路边一家汽车旅馆。

一个什么东西在闪，白厝伸手去抓，骨碌，一对骰子落在手心里。骰子梭形，每个十面，状如陀螺，不是常见的样式，但她恰好认识：百面骰，角色扮演桌游，或者叫“跑团”的常见道具，两粒骰子掷出的数分别作十位和个位，组合出0到99的随机数。

她刚想到这里，面前凭空跳出出透明的一方屏幕。顶头一行字被敲出来：“模组名：加州旅馆。”

“玩家人数：3人。难度：中下。模组概要：三个来加州自驾游的年轻人因车辆抛锚而被迫入住公路边的旅馆，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踏入怪物的捕猎陷阱……”

“模组提示：老鹰乐队，《加州旅馆》，礼帽怪人。请守秘人（主持人）抓紧时间准备，两分钟后开始故事导入。”

起猛了，或者说睡猛了。白厝一愣。怎么梦里还要带团。

梦里思维跳跃，但基础逻辑思维她还具备。百面骰，守秘人，恐怖元素：三样东西加起来，面前面板描述的十有八九是克苏鲁的呼唤，以洛夫克拉夫特小说改编的恐怖主题桌游。玩家扮演调查员，直面未知和疯狂，探求事件真相。而守秘人主持游戏，布置场景、阴谋和冲突。

这是白厝所熟悉的领域，她是多年经验的成熟守秘人了。眼前面板上开始滚动《加州旅馆》的歌词，一旁附上一段礼帽怪人都市怪谈，仅此而已，既无背景剧情也无事件发展。

这就不对，她想。克苏鲁呼唤的主持人是需要故事剧本（或者说模组）来引导游戏的，偏偏这里除了故事主题和概要其余一字不提。如果不是梦中，她此时应当去骂两声模组作者出气。

“导入三十秒后开始，正在匹配玩家——”这次屏幕上的通知带了配音，白厝一抬手：骰子在说话。

做梦的人总是对不合常理的东西多有包容，白厝盯着它们，没有产生什么惊讶的情绪。两粒骰子骨碌碌滚了一圈，继续道：“请注意，如模组最终探索度不满50%，守秘人将被抹杀，请守秘人认真带团。导入开始，请守秘人开始布置第一幕场景。”

这话便惊世骇俗了，白厝还未想什么，屏幕右侧先跳出两个窗口：一个实景画面，一个仿佛聊天窗。画面上三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在高速上行车，无人说话，气氛看起来颇僵硬，聊天窗里的氛围却正相反。

“哎，是在做梦吗？真的可以变成自己创造的形象啊！我要当有钱帅哥！信用点数我拉满！”新手。至少是梦中跑团游戏的新手。信用点数在克苏鲁的呼唤中决定角色是富有还是贫穷，有用——但算不得完全有用。同时从此人兴奋语气中可知，所谓“玩家”的页面绝没有死亡预告。

“美国背景，可以带枪吧。大家尽量在武力上加一下点数，然后留一个社交位。探索技能每个人都点上。”有一定的跑团经验，懂得效率最大化的角色创建，也应当有主动寻找线索的自觉。

“我可以社交位，我加点说服和话术。我就当一个普通的女作家好了。”谨慎风格的人物创建，核心是扮演一个和自己本人相似而在能力上稍有不同的角色，常见于有一两场游戏经验的玩家。

三人在聊天窗里又敲定一些身份设定相关信息，与此同时，实景画面中三人形象也逐渐完备。这便是所谓“车卡”过程了，即创建角色的通俗说法。白厝却已无暇关注这些讨论流程，那两粒骰子正在她掌心嘀嘀通告：“请开始布置第一幕场景，请选择要扮演的npc。未被扮演的npc将依设定行动。请注意，当正在扮演的npc死亡，抹杀守秘人。”

“第一幕准备时间五分钟，现在开始倒计时。”

抹杀，又是抹杀，听起来顶荒唐的规矩。白厝理解不了这些，但她知道怎么准备主持游戏。她看起第一幕可操作场景：停车场，旅馆门外与大堂的一部分。停车场里车辆将将过百，但地段空旷，看起来依然稀疏。白厝试着碰触其中一辆——是可以的，就像游戏中的家园布置，可以转向、移动或者移走。

然后是操纵npc，所谓非玩家角色。第一幕里的人物共计三类，一是流浪汉，几十个人，蜷缩在旅馆落地窗外外溢的灯光里，其中一些裹着毛毯，一些有帐篷，另一些什么也没有，可能还有一些生命早已清零。当下不知什么季节，温度偏低，沙漠里寒风刺人。白厝点其中一个栗色头发的，人物面板信息从旁边跳出来：姓名，保罗；简介，靠加州旅馆活下来的流浪汉，渴望进入旅馆；另有数值一排，其中血量见底，旁边注明：饥饿。精神状态也不乐观，代表理智的数值勉勉强强上了10，白厝知道这个数到零，人就永远疯了。

随点击又出现另一行字：确定开始扮演保罗并获取记忆？请注意，扮演npc需遵循npc设定。切换角色需玩家达到相应探索度。

不。白厝点了否。这条提醒倒有些信息，至少她不必担心完全被困在什么角色里。她再看另外两类：守门人和前台，各一名。两者均无姓名注释，简介只一句话：加州旅馆的前台/守门人。

她研究这两人时，两颗骰子转得欢快，看上去颇为期待她选前台或者守门人。扮演角色可以获取角色记忆，在这个只给主持人一个空壳故事的糟糕模组里，扮一个了解多多内幕的npc有益无害。而前台与守门人，前者显然该对旅馆运作多有了解，后者则在《加州旅馆》这首歌歌词里占了结尾的一整段词——白厝点开已自动最小化的提示栏，扫了一眼最后几句：

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右边带画面的屏幕里，车中三人形象已加载完毕。开车的是那名“有钱帅哥”，后座一个往外张望的姑娘、一个脸上一道疤的阴郁男人，年龄都在二十五六。通常角色扮演桌游都允许玩家随身带点什么，比如阴郁男人所提议的武器，又比如有钱帅哥副驾上的三袋分享装薯片。

“你的卡叫什么来着——碧翠丝，帮我拆一包薯片塞两口！”开车那人道。

“卡尔，你在开车。你的技术好吗？”阴郁男人回话。小窗聊天里同时敲下一行字：“不该由角色出口的话打字交流，游戏可能会因此有什么惩罚判定。”

“哦，伦纳德，不用担心，卡尔几乎有专业司机的水平。”碧翠丝撕开薯片袋给两人投喂，她的扮演者打字：“卡尔有40点驾驶，薯片口感好真实。”

卡尔嚼着薯片：“说真的，现在根本不需要我费心开车——”意识到下一句话不妥，扮演者改为小窗：“这是强制剧情，车自动驾驶呢。对了，你们两位原本……原本是这个性别吗？”开车者一言难尽，向自己下半身瞄了一眼。

伦纳德：“不是。”

碧翠丝：“是。”

“我没想到会扮演到这个程度，碧翠丝，薯片再喂我两片。反正胖的不是我本人。”

“你会习惯的。”伦纳德的扮演者结束了小窗中无营养的讨论。他抬起头，抽了抽鼻子：“什么味。”

说话同时，碧翠丝和卡尔也闻到了。甜腻，呛人，夹杂令人生厌的臭味，混在沙漠夜晚的寒风中。

“我们应当知道这个味道吗……以我们过往的经验。”伦纳德保持警惕。

与此同时，群聊里跳出来一个百面骰投掷结果：53点，小于伦纳德的教育加点80（即该技能成功率百分数），检定通过。

他立刻知道了信息，并骂了一句。

“有人在高速路上飞/叶/子——真见鬼，毒驾不是违法的吗？”

另一头。

白厝留了三分注意力给玩家们的动作，其余心思紧紧锁定在第一幕场景中。她已经完全进入了守秘人的状态。那些车五花八门，从缺了半扇门的破烂到敞篷跑车，林林总总几十辆，都落了灰。落灰并不说明什么，沙漠中风沙大再正常不过。如果这是她写模组，如果她要在这里放一个线索，她会以此暗示什么？

模组的核心在于旅馆内的危险和异常。这里的线索应当与此相关，要一个小小的提醒，并不至于当场将人吓退，但应当创造一点气氛，也给一点事后回想的灵感。

骰子在身旁哒、哒地读秒，白厝分了一秒问它们是否可以暂时安静，十位数同意了，个位数说：“快选角色吧，你在等什么？”

于是白厝看向npc，但这一次她转向了那些流浪汉。

一个成熟的守秘人应当对世界各地的文化都有所涉猎。

加州，流浪汉，初步判断是洛杉矶周边。洛杉矶冬日冻不死人，桥洞、路边、长椅、屋檐，这是流浪汉喜欢聚集的地方。

但是他们来沙漠做什么？沙漠的夜晚是很冷的，同时这些人付不起从市区来这里的车费。美国的士定价不低。

她迅速看过每一个流浪汉，两颗骰子发出疑惑的骨碌声。

屏幕右侧的画面中，三人已经因车辆没油而开进高速路匝道，往加州旅馆来。留给她的还有一分钟。

“扮演角色死亡你也会死亡。”个位数的骰子提醒。白厝置之不理。

她突然又去处理场景，将那辆红色的敞篷跑车挪到离旅馆入口最近的车位：玩家进入旅馆的必经之路。

倒计时还有十秒，屏幕中玩家的座驾打灯即将转向。第一幕的场景逐渐凝实。白厝越过四个瘫倒在地的流浪汉，选择了第五个。

“他只有两点生命值，你确定吗？”百面骰齐声问。

“确定。”守秘人神色平静。

车灯在视野里亮起来了。装载玩家，武器与薯片的车于此时正式登场。

作者有话要说：守秘人提示：外貌其实是最无用的基础属性。

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