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伙儿(1 / 1)

第三章

一开门,寝室里温馨气息扑面而来。贺晚恬放轻动作去淋浴间洗澡,脑子里各种纷繁的思绪挥之不去。

可当一躺到床上,眼皮似有千斤重。

睡意潮水般汹涌,意识在清醒与迷离中来回飘荡。

记忆突然闪了帧,她见到了18岁的贺律。

而那时,她才8岁。

坏消息就如鹅绒大雪。贺晚恬的母亲跟野男人跑了,父亲不想要她;

但好消息是——曾经的哥哥把她扔去了福利院,然而一周后又迫不得已把她接了回来,因为手续没通过,法律上不允许。

一个亲戚劝道:“既然你们都已经把她养到8岁了,不是亲生的又怎么样?继续养着呗。”

贺之炀闻言冷笑:“那就把这野种给你,怎么样?”

他们家是不缺这一口饭,可就咽不下那一口气,偏得问句“凭什么”。

虽贺晚恬无辜,但他没罪,他那被戴绿帽的父亲也没罪。凭什么得抚养一个出轨的产物,当这冤枉的接盘侠?

贺晚恬年纪小,可耳朵灵。

不远处有长辈议论她,说她可怜,未来的日子不好过,父母的恩怨何苦要延续到孩子这代?他们说归说,同情归同情,可行动上多是以她的经历为谈资,吓唬自家小孩:“你要是不听话,我们也不要你了,把你送去孤儿院,就跟她一样。”

时间久了,之后就没人再劝。

贺之炀比贺晚恬大了8岁,刚上高一,分外早熟。

他们家还有个姑姑和小叔。

当年祖父母本来只打算生养一个孩子,却没想到一胎是龙凤胎。

然而姑姑出类拔萃,父亲却窝囊没用。无论父亲干什么,只有亏本倒贴的份儿。父亲大学没毕业,前妻就未婚先孕,生下贺之炀后没多久,两人就离婚了。

怀上小叔时,祖母已经41岁,不少人劝祖母别冒险,可祖母说做梦梦到这大富大贵的孩子是来报恩投胎的,坚持要留。

贺律在所有人的祝福与期盼礼出生,母子平安。

小时候,贺晚恬对小叔的印象只停留在别人的口中。

他仅比贺之炀大2岁,两人的地位却天差地别。

贺之炀还在上高一,而贺律资质卓越连跳几级,已经在国外读硕了;

贺之炀还在用家里的钱花天酒地,而贺律在国外自主创业,赚了千万。

家里的大半生意捏在小叔的手里。他生来起点就高,不需要白手起家。

给大哥收拾完烂摊子,再干净利落地收拾掉养在集团里的米虫杂碎,将一群老顽固整得服服帖帖。

贺家的营收能力每况愈下,大有日薄西山的意思。而贺律接手后,不出两年,便有了起色。

大家都尊敬地称呼贺律为“贺先生”。

少年出英才。

也是,能做到这些,哪儿会是什么菩萨?

绝非善茬。

贺晚恬每天的日子过得胆战心惊,父亲不管她、姑姑在各地旅行、祖父母早已出国定居。

而小叔常年在外经营,并不常见。

光是一个贺之炀,她就尝尽苦头。

贺晚恬第一次真正遭受暴力,是因为她给父亲养的花浇了水。

贺之炀恶狠狠把她从窗户口推了下去,声音兀地拔高:“你也配碰?!”幸好是二楼,腿脚没事,但是脑袋却磕破了,送进手术室缝了许多针。

后来,贺之炀只要一回家,就会找她的麻烦。

起初贺之炀是有点忌惮的,但他看贺晚恬像杂草一般默默地生活着,就开始对她拳打脚踢,接下来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他想知道贺晚恬的底线在哪,究竟做到哪种程度才能让她寻死觅活。

贺晚恬每天都在害怕明天的到来。她身上宛若扎满钢针,密密麻麻的痛。

与她一般的同龄人可以按时快乐长大,青春洋溢,未来可期。可只有她,像跌进了永不流动的时间缝隙。她的身体在成长,但精神已经枯萎,每天死气沉沉、被人遗忘,永远望不到尽头。

终于,贺晚恬找到了个躲藏的地方,那就是地下酒窖。

只要躲在酒窖里,就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直到某天,她惯例缩在地下酒窖的角落,视线里先是出现了一双意大利手工的皮鞋,然后就是修长笔直的裤腿。

年轻气盛的少年懒散地站在酒柜前,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臂。

他看着贺之炀,捏着烟笑问:“最近在做什么?”

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说话声。

贺之炀卑躬屈膝的样子,讨好地笑:“就随便玩玩。”

贺律低笑了声,像是想起了酒窖不能吸烟,便慢条斯理地抬手,把烟蒂按在贺之炀脸侧的铁架上。

左右轻旋两下,火星子灭掉。他又问:“好玩吗?”

贺之炀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地摇头。

贺律看着他,淡淡说:“我不管你有心理问题还是本性恶劣,有病就去治。”

“我真没有……”恐惧哀求的语气。

贺律笑了:“人前装善,人后装鬼。我是你的垫脚石吗?”

贺之炀求饶:“小叔,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贺律置若罔闻。

“小叔……”

“收拾一下今晚就出国,清醒了再回来。”贺律收敛了笑意,挑出一瓶红酒,语气温和却毫无转圜余地,“上楼吧,还有客人等着。”

贺之炀望着他沉静平和的脸,分明是说一不二的样子,终是把所有求饶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接过酒瓶,哆嗦着拿上楼。

少年将不用的酒放了回去,正准备离开。

明亮的光线与隐约的喧嚣从窖口传来,而下面昏暗潮湿,阴冷可怖,静悄悄的。

他忽得偏过头,往梯子后昏暗的角落看去。

隔着酒柜和黑暗,两人的视线直直撞在一起。

贺晚恬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然而下一秒,少年幽沉的目光落在了别的地方,若无其事似的。

没看见?……贺晚恬松了口气,正暗自庆幸着。

可没想到只是一个念头的功夫,眼前骤然多出了一只手。

一切都仿佛恐怖片里的某帧。

贺晚恬短促地惊叫,声音像断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贺律单手把人拎出来。

小孩儿状若鹌鹑般发着抖,骨瘦嶙峋的身体带着伤。

半月前,她被贺之炀推了一下,脑袋磕在了鹅卵石上,缝了十几针。

现在脑袋右侧还是光秃秃的样子,丑丑的、皱皱巴巴的。

而贺晚恬终于正眼瞧见了这位“贺先生”。

她一直以为贺律会是老气横秋的古怪长相,就像动画片里的狰狞反派。

可眼前的少年骨相分明,温柔多情的黑眸里面,只有不沾人间烟火的凝寂。

贺晚恬怔住了。

贺律扔下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棒球棍,语气寡淡:“哦,还以为是小偷。”

“啊,不、我不是……”

贺律只见过她一次,又多打量了两眼。

“你是我的侄女?”

不算“侄女”,毕竟大家都知道他们没有关系。

贺晚恬没想到自己还会被家人认可,于是又怔了怔。

“啊,是、是吧……”

“为什么在这儿?”

“喜欢这儿……”她含糊地小声答。

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中,贺律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若有所思:“啧,要报警么。”

“啊……”贺晚恬吓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大义灭亲。

贺律想了想,点她脑袋:“就是帮你把坏人抓起来。”

贺晚恬试探性地问:“……‘哥哥’也能抓起来?”

贺律说:“有点难度。”

贺晚恬犹豫再三,仰着小脸望他:“如果你能帮我的话,我能付你钱。”

“嗯?”据说不好惹的“贺先生”抬眸,倾听的样子像是在等下文。

“真的有很多很多钱。”为了证明她的话属实,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塞进他手里,“这个给你。”

贺律垂眸望向掌心。五颜六色的糖果。

他剥了一颗扔进嘴里,甜丝丝的。

他问:“就这么点啊?”

“还有好多。”贺晚恬急切地翻着口袋。

她看出来,眼前的人像是掌握着“生杀大权”似的,仅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危机解决掉。

贺律“哦”了声,眼含笑意,却把吃剩下的糖纸和余下的塞回她口袋,笑说:“不用给。”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男人说:“再多,也买不起我。”

贺晚恬听不懂,但是却好像知道某些希望再一次消失了。

她呆了呆,两行眼泪顿时顺着脸颊流下。

见小朋友哭得呜呜咽咽,贺律松开原本微微拢蹙的眉头。

蹲下来,偏过脸,饶有兴致地。

“哭了?”

他笑得很坏:“真哭了啊?”

“……”

贺律说:“怎么办呢,要喊你哥哥来哄你吗?”

此言一出,贺晚恬立刻把眼泪憋了回去,忙不迭地摇头,摇成拨浪鼓。

男人笑得肩膀微颤。

他越笑,贺晚恬就哭得越大声。

贺律也不恼。她哭累了,他笑够了,便起身,一连几天被贺之炀背刺的阴霾就这么忽然消散。

他舌尖抵着下颌笑,朝她伸手:“再来颗糖。”

贺晚恬揉着眼睛:“不给。”

贺律说:“不给就揍你了啊。”

“……”

贺晚恬惊呆了。

正警惕地护着口袋,余光瞥见男人抬手——肯定要揍她了!

意料之外的疼痛没有降临。

光了一半的脑袋就被轻揉地摸了两下,像是羽毛拂过头顶。

她像在坐过山车,从云端掉落再升起。

“卡嗒”。

男人指骨擦亮打火机,猩红乍现。

火苗跳跃,照进两双明亮的黑眸里。

贺律眯起眼睛,开口:“……其实我也想把你哥送进局子,那孙子让我损失了一千万。”

瞥见小姑娘发懵的表情,他嗤笑:“听不懂对吧?你要是听得懂我就不说了。”

“……”

“不过以你哥的智商,也干不出这事。”贺律笑,语气忽得沉了,“是你爸。”

“我的好大哥。”

“……”

他在说,贺晚恬觉得无聊,就低头用他吃剩下的糖纸叠正方形。

重复叠到第六次的时候,突然就听男人喊自己。

“喂,小孩。”贺律平静地问,“想不想跟着我?”

贺晚恬指甲不自觉地抠着掌心,她紧张地问:“……去哪里?”

贺律敛着目光,笑笑:“游乐园。想不想去?”

“啊……”

空气里无声的低压忽然就散了。

“想去……”

贺律望着人类幼崽,略微苦恼的表情:“可我最讨厌小屁孩。”

贺晚恬的右眼皮跳了跳。

“又吵又爱哭又没用。”他歪了下脑袋,“我带你出去玩,你能给我什么呢?”

小贺晚恬哽咽。小手攥住了他的衣角,紧紧的。

她想说,她会长大,而且什么都能学,她以后会有很多钱……

贺律不声不响地看她,片刻沉默后觉得无聊。

“走了。”

刚走出几步,手里就被塞进一个塑料玩意儿。

用糖纸折叠成的星星。

贺晚恬伸着脖子,小狗似的笨拙地求挽留。

贺律笑了,有一秒钟贺晚恬觉得他笑得真好看,像天使。

然而紧接着,她送出的随手被丢进垃圾桶,小小一颗淹没在纸板箱里。

男人张口就是凉薄的话。

“当我乞丐?陪你玩过家家呢?”

贺晚恬呆住了,顿时哇哇大哭,说不上的难受,瘦弱的肩膀不停颤着。

男人垂眸看着她,忍耐了会儿。

等贺晚恬哭不动了,慢吞吞地擦眼泪,突然发现面前地上多了一个红丝绒的小盒。

打开便是星星。一条亮闪闪的项链,缀满星辰。

眼前男人说:“赔你的。”

他偏头,语气略不耐烦:“第一次给我妈买礼物,居然送给你。”

“……”

过了好一会儿,贺律问:“喜欢吗?”

“喜欢。”

“还想不想要更多?”

“……想。”

闻言,贺律笑眯眯:“那跟我来个交易吧,做坏事有奖励哦。”

贺晚恬迟疑地:“什么奖励?”

“不仅不用给我糖果,而且可以去游乐园、你不想上学的时候我能来接你走……”

没等他说完,贺晚恬就捧着星星同意了:“好呀!”

贺律:“那约定好,以后你爸爸在做什么都要偷偷跟我讲。”

贺晚恬连连点头:“没问题的。”

闻言,贺律跟她拉钩。

修长的指尖似带电流,微微曲起,轻撩过她的小拇指,就像羽毛一般酥酥柔柔地从她心里拂过。

“好了。”他笑,嘴角勾着弧度,尾调如雪落松叶,弥漫着性感的懒,“现在,我们是一伙儿的。”

……

这些年,贺晚恬见到贺律的机会很少。

但是贺律兑换了他的承诺,“小叔”两个字就意味着:不用上学、童话游乐园、街头巷尾的喧闹。

小叔出现在她身边的日子,构成了她少女时代中最美好的时光。

每逢节日,她都会打电话送上问候与祝福。

“小叔,节日快乐。”

那头喧闹,有什么东西“砰”得炸开,许是烟火。

闻言,男人笑了一笑,语气平和:“你也是,节日快乐。”

寥寥数语,随后就挂了电话。

虽然时间短,但是这短短30秒却代表着她们不同寻常的往来。

她惦记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也给了她回应。这样就已经很知足。

偶尔,贺律会带她去骑马。

专人接待她换上马术服和马术靴,从房间里准备好出来后,便望见远处的黑色身影。

男人神态专注,无论转弯还是加速,都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丝毫顿挫感,动作漂亮得赏心悦目。

黑马在贺晚恬面前停下,贺律翻身下马,摘了头盔和手套。

风吹散他额前的薄汗,脖颈青筋凸起,喉结翻滚。

“上去试试。”贺律说。

贺晚恬问:“我要是摔下来怎么办?”

贺律:“有我在,怎么会摔。”

贺晚恬困扰地:“万一呢,万一摔得半身不遂呢?”

贺律笑:“那也有我养你。”

说完,他牵着缰绳,长腿一跨,利落地翻身上马,声音与光线似散在了天边的青空长风里。

天边由蓝变橘,落日光芒纤长,滚烫的余晖似能熔化脸颊。

贺晚恬望着他锋利冷冽的背影轮廓,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她心底蠢蠢欲动。

许是被晒得缘故,贺晚恬的脸蛋热得滚烫。

15岁生日那天,小叔差人送了一匹白马给她作为生日礼物。

问了教练,才知道这匹马的身价昂贵,是真的“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汗血宝马。

从那天开始,贺晚恬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去庄园骑马,抱着草料桶给雪糕和Throne喂食,顺带为它俩清理马厩。

贺晚恬给白马起名为“雪糕”。

Throne是贺律的黑马。

只不过雪糕比较温顺,而Throne则很傲气,懒洋洋地不爱搭理人。

贺晚恬买了脆嫩新鲜的胡萝卜,Throne扭着脑袋一口也不吃。

饲养小哥见了,笑着说:“它不吃别人手里的食物。你把零食放在草料桶里就好,它想吃了会自己吃的。”

贺晚恬伸手想去抚Throne的鬃毛,却被它偏头躲开。

“它对谁都这样吗?”

“是啊,除了贺先生,其他人它都不理。”

“哦……”

“你下次买零食就只要买雪糕的份量就好,别浪费了。”

“哦……”

虽然被这样劝告了,但是每次贺晚恬还是买了两份。屡次试图投喂Throne,屡次失败。但贺晚恬也没气馁,就把胡萝卜带回家自己吃。

大部分是天晴,也有下雨的日子。燕京连着下了一周的雨。室外暴雨狂澜,雨水沿着屋檐淅淅沥沥地滴落。来时还是小雨,现在却电闪雷鸣。

贺晚恬安静地和Throne、雪糕待在一起,用指尖在起了薄雾的窗上写贺律的名字。

反应过来后,随即慌乱地擦掉。

外面大雨滂沱、喧闹纷扰,与她恬淡的小世界分隔开。

Throne依旧不待见她,贺晚恬依旧乐此不疲地与它亲近。

饲养小哥都诧异了:“小姑娘,你还没放弃啊?”

“没。”她腼腆一笑,“万一呢。”

想要的东西得靠自己去争取,她不怕丢人也不怕辛苦,为什么不试试,为什么不坚持,万一呢?

再后来,她会主动去找贺律,兑现她关于父亲情报的承诺。

两人交流完,贺律便会照例笑着问:“辛苦了。最近考试了吗?”

贺晚恬:“高一结束的时候分班考试了,我选了文科。”

贺律微笑:“嗯,加油。”

他抬手,很轻地抚过她的脑袋。

人走以后,贺晚恬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小叔是个好长辈。

只是……她心底的悸动像湖中涟漪,层层漾开。

天色变沉,乌云翻卷,雨丝如断线,细密地敲在身侧的玻璃窗上。

楼下传来城市湿漉的鸣笛声。

贺晚恬忙走到窗边往下层望去。

乌泱泱的人群里,黑色迈巴赫停在一侧。

在被商务伞挡住视线前,她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和裁剪得体的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