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飞越两千公里再遇(1 / 1)

第五章

贺晚恬后半夜几乎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抱着手机给贺律发了条短信:“小叔,最近有空一起吃饭吗?”

惯例以图书馆为起点,和许多同学一起晨跑,等了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手机迟迟没有动静。

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回了趟画室,撇了眼对话框,还是只有她单方面的讯息。

贺晚恬叹了口气。

许久不来,画室还是老样子。

画室的主人徐邈山不在,应邀去参加全国花鸟画大展了。

古色古香的中式屋内,往里是一处书斋,上面题字“墨香居”。

正中央的红木桌上摆着张合照。

照片中少女举着获奖证书笑得僵硬,而老头不苟言笑,微抬着下巴隐隐自豪。

贺晚恬:“……”

这不是她七八年前参加青少年花鸟画比赛拿奖时的照片吗?

近几年,她和徐邈山的关系岌岌可危。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徐老是燕京市花鸟画研究会会员,致力于山水写意,而贺晚恬喜欢的则是超现实主义风格,画风华丽怪诞。

徐邈山画翠竹、画牡丹,贺晚恬画撒旦、画蒸汽波;

徐邈山画水墨江南、琼山阁楼,贺晚恬画盗梦空间、画爱丽丝仙境。

徐老没孩子,很久以前贺晚恬的户口就记在了他的名下。

作为监护人,他悉心培养自己未来的接班人,没想到贺晚恬会选择走另一条路。

贺晚恬画了六年的板绘,两人就怄气斗了六年。

相框上没落丝毫灰尘,看得出主人平日在悉心擦拭。

贺晚恬将墨香居里面收拾了一番,走前,徐老的弟子们陆续来画室练习。

见到贺晚恬,他们挨个跟她打招呼。

“甜甜。”

“嗯。”

“美女师姐!”

“唔……”

“女神!”

“……额。”

直到有个刚来的小萌新喊完“小姐姐”后,悄悄说:“师姐,我超爱你的漫画的!里面男主有原型吗?尤其是男主骑射那里,我好喜欢啊啊啊。”

贺晚恬顿了顿,想起在马场,她曾踮起脚,抬手为贺律拂他眉眼的汗珠。

那时指腹传来的湿热感,冰凉的肌肤,仿佛犹在昨天。

她食指抵在唇间,笑了下:“秘密。”

回到学校时,已经过了饭点,只剩下青椒土豆丝、黄瓜青菜之类清淡寡味的素菜。

贺晚恬恹恹地没有食欲,刚放下筷子,手机响了,是个熟人。前男友。

“贺晚恬。”

“嗯,什么事?”

“最近在忙什么?”

贺晚恬一挑眉,淡淡地:“和你无关。”

电话那头,周旻宇沉默片刻,说:“还在画画?世上能有几个徐悲鸿、梵高、莫奈?你再画也就那样,有什么意义?”

贺晚恬被刺了下,压着怒气冷笑:“嗯,没意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懂什么意义。”

“不学无术?这就是你跟我分手的理由?”

贺晚恬捏着太阳穴,不知第多少遍重复这句话:“……你搞清楚,我们没在一起过,何来分手。”

“翻脸不认人?!”周旻宇突然激动起来,“就因为我家公司出事了?贺晚恬,我以为你不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

眼前的豆腐汤已经凉了,汤上漂浮着油和几片菜叶。

“当初我爸……”说到“爸”这个词的时候,贺晚恬望着刺眼的白光眯起眼睛无声嗤笑,“安排我跟你相亲,不就是两家都看中门当户对?既然你家破产了,那又有什么好说。”

对方卡了壳,良久,周旻宇说:“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有爱情。”

“你想多了。”贺晚恬平静地,“之前我们只是‘合适’,而现在‘不合适’了。”

“……可是我很想你。”

“……”

贺晚恬捏着手机,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扣着桌面,心里有些许不耐烦。

周旻宇继续道:“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哪里还会再有我这样一个男人,不管什么情况都会奔赴到你身边,不管多久都喜欢在电话另一端陪着你,不管何时何地都在想你今天开不开心……”

贺晚恬听不下去,细眉紧蹙:“自我感动、情绪失控、内核不稳是一种病。”

“……”

“去医院看看吧,我救不了你。”

“……”

深夜,贺晚恬绕着漆黑的校园跑了好几圈,从学校栏杆外的路边摊出餐,跑到他们收摊,精疲力尽、热气腾腾。

心却空空荡荡,像另一侧的白色围墙。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前走,还是如跑步般绕圈,最终回到原点。

在画画上一片迷茫。

在感情上也是。

兜兜转转不过原地踏步。

好像什么都不顺。

校旅游协会成员在校园大道两侧派发旅游出行攻略的小册子。

贺晚恬手里被塞了一份,第一页的大字醒目:

遇见自己

去追寻、去体验、去探索崭新故事

云南。

贺晚恬盯着小册子翻阅许久。

她正认真思考着,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设置了特殊提醒的联系人。

贺律:“不在京,出差。”

贺晚恬失落了一瞬,问:“去哪里啦?要多久呢?”

等了几分钟,消息来了。

贺律:“云南,一周。”

贺晚恬微睁大眼睛,重新翻回到那册子上。

云南!

一小时后,她订好飞机。

抵达大连周水子机场,再辗转两三个交通工具,下午顶着烈日,贺晚恬坐上了前往当地的马车。

前方道路是坑坑洼洼的泥地,车上还残留着经年拉土豆的泥垢,胃里总感觉有东西在翻腾。

一路颠簸,这里空气质量不错,至少天空很蓝。

到了县里,贺晚恬在村子里转了转。

赭红的落日似被黏住一般悬在半空,热风吹过老人筋骨嶙峋的手。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女人背着篓子,里面有个铲子,用来捡干粪。猪栏屋边是茅房,土生土长的马匹。

支教老师毕霏笑着问她:“是不是惊呆了?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感觉。”

风在“哗哗”响动,远处的天边像个透明巨大的雨滴。

周围动物不安地来回走动,似乎知道暴风雨要从哪个方向来。

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又上来了,贺晚恬笑笑没说话,拧开瓶盖喝了口水。

昨晚是在飞机上过得夜,迷迷糊糊没睡好,半梦半醒地梦到了和贺律去游乐园的事情。

山呼海啸、人流如潮……她跟着小叔,从星光大道去到旺角广东道,看复古的霓虹招牌,遇见日落飞车,在充满年代的城市里听楼宇间的嘈杂,去鲗鱼涌打卡变形金刚里的怪兽大厦。

接着画面戛然而止。

回到了18岁的夜晚,男人温热的呼吸落在颈窝,空气里飘着浅淡的香,光线明明暗暗。

做了个春梦。

贺晚恬将喝完的矿泉水瓶捏扁,扔进了一个用涂料罐做的垃圾桶里。

村头坐着个老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贺晚恬晃了晃手里的画笔:“介意当我的模特吗?”

对方黝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不说话。

贺晚恬说:“不要钱。”

老人家迟缓地露出些笑意。这位布朗族86岁的老人郑重地包了个头巾,像是小孩学坐姿那样端正。

她腿脚不好,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村子,笑时脸上的皱纹缩在一起:“没人给我拍过照片,没想到有个小姑娘给我画像。”

一小时后,贺晚恬收起画板,留了个联系方式给毕霏。

贺晚恬:“我回京后再把画寄过来。”

“谢谢!”

贺晚恬自己导航到了乘客点,在路口站了十来分钟没等到乡村巴士。

山雨绵绵,空气泛着潮,风声雨声里,世界安静得像听不到一丝喧嚣。

她运气不好,用防晒衣兜着脑袋在雨里淋了快半小时,也不见巴士的影子。

身体冷冰冰的,心情逐渐烦闷。

她用脚尖碾着杂草,用力碾着,直到变成一个小坑。

远处有辆面包车驶来。

老旧破败,车漆斑驳,仔细分辨是本地牌照。

贺晚恬没挥手,面包车便主动放慢了速度,然后停下,摇下车窗。

驾驶座的中年男人问:“小妹儿,一个人啊?”

她抿了下唇,没说话。

中年男人:“要去哪里?”

雨下得更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没等贺晚恬想出所以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鸣笛。

她撩起眼皮,看见错落有致的村庄处,驶来了第二辆车。

中年男人拉开车门下车,肤色黝黑,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外地人?旅游的?”

“是啊,组团旅游。”贺晚恬笑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同伴来接我了。”

中年男人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驶来的车,似是不信。

她往马路上走,那道视线就追着她,如芒在背。

天空昏暗混沌,车灯映在眼前,橙亮的两道光线打在泥泞的路上。

贺晚恬遥遥挥手,她心想,赌一把,那面包车司机看着不像好人……

黑色大众浸入眼前萧寒的背景。

慢慢地,慢慢地,停下了。

贺晚恬走过去,故作熟稔地跟大众车主交谈。

女司机,职业装,严肃干练。

“你好,方便载我一程吗?”

“你一个小姑娘?”

“嗯,对。”贺晚恬拿出手机通讯录给她看,“燕京人,联系了支教老师过来的。”

女人看一眼:“哦,那上车吧,雨怪大的。”

“谢谢。”

贺晚恬拭了把从眉上落下的雨水,她头发都湿透了,一缕一缕地黏在侧脸。

虽然狼狈,但是心下松了口气。

拉开后座车门,往里看。

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空气中氤氲湿意弥漫。

后座坐着位年轻的男人。

衬衣西裤,轮廓分明。

贺晚恬愣住,一瞬间的心窒。

绿色山城在车窗的光影里浮浮沉沉。

她长睫上挂着水珠,轻轻眨了眨。

脑子里没由来冒出个想法:她漫画都不敢这样画。

而贺律露出意料之外的神色,只是淡淡弯唇:“好巧。”

忽然间,车里悠扬的粤语歌有了明快的旋律:

“跨出的步履如作画,沿途静听山海清雅。”

“带点耐心,再兜个圈吗?”

兜兜转转,跨越了2200多公里再相遇。

原来不是运气糟糕等不到巴士。

而是运气实在太好。

车门开到一半,贺律接过递来的伞,撑开,下车。

一柄黑色雨伞向她倾斜,遮住了凉凉的雨丝。

男人磁性的嗓音微沉,低笑:“小朋友,愣什么?”

他伸手,五指修长,骨节明晰。

悬在空中像是邀请,耐心地等待她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