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里观花海(1 / 1)

第七章

黑色公车缓缓驶入酒店的地下停车库。停好车,司机成姐拎着公文包走到消防通道处接电话,大约有意为之。

地下车库几乎没有人,空间暗沉宽敞,要被夜色吞噬。

贺晚恬被男人圈抱在一方小天地里,贴着他薄薄的白衬衫。

她身上还有水,温湿黏潮的触感全部集中在两人紧紧相拥的地方。

耳朵烫着,心也跳得厉害。

车里昏暗,停车记录仪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

她窝在他怀里,脸红得像苹果。

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每次到了唇边,都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

就像船运公司的事,就像他离开的两年。

隔绝了外面的风雨,身体回暖,车里也没有外人在,但贺律还是感觉到了她的不自然。

他放下搁在她腰上的手,嗓音略哑:“不舒服?”

“啊,不是……”

只是靠得太近了,她没出息地觉得紧张。

贺律低首垂眸,目光所及是她露出来的一段雪白颈线,他指尖玩着她耷拉在胸口的发梢,眼里一时多出些意味。

他温声说:“你要的奖励倒是便宜我了,不必为我考虑,你想要什么。”

“车子?房子?”这口气很温情,也很大方,他略一思忖,“你不是在画画么?一间画室怎么样?”

每一个词落地,贺晚恬的脊背就绷直一分。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手无意识地扣着座椅缝。她能听懂每一句话,也似乎明白每一句话背后那层意思。

她没有刻意为贺律做什么,也并不是为了钱。

贺晚恬连忙摆手解释:“都不用,我不需要这些。”

贺律静静看她,平淡如水的目光,自上而下从她身上扫过。

看不出牌子的衣物和鞋。他倾身,指骨挑过她耳垂上低调的耳钻,这大概是她浑身最贵的东西。

若有所思。

贺晚恬轻扯了下男人的衣摆,唇角抿出了点浅淡笑意,声音温软:“又不是外人,我帮我的小叔怎么啦?”

十分澄亮干净的一双小鹿眼。

他和她不一样。

本质上终究不是一路人。

贺律替她撩开贴脸的一缕湿发,又用手背轻抚了下她的额头,笑说:“真会撒娇。”

车内昏暗,窗上倒映着两人模模糊糊的影子。

沉寂悄然的空间里,连发动机的声音都没有。

贺晚恬心口一热,视线落在他眼尾那颗痣上。

大约是氛围太好,她分不清贺律的有意或是无意,总有种她变成例外的错觉。

独一无二的。

她小声:“只对你。”

闻言,贺律极轻地笑了一下,抬手摁亮车顶的灯。

一抹橙色的暖光落在两人头上。

他“嗯”一声,笑道:“心意领了。”

“但是,小朋友。”他眼底笑意敛住,冷感,似降了霜。

暖光照他脸上,没添丝毫温情。

仿佛积雪难消的冰川。

“我们之间还是算清楚一点儿好。你说呢?”

……

六月的云南昆明,街头巷尾被拥抱在一片蓝雾般的花海中,风吹过,层层叠叠的,漾起一层又一层的蓝紫涟漪。

适合谈爱、写意。

那之后的第二天,贺晚恬就带着行李来了昆明。

走前,她拿走了贺律给她买的药、姜茶、维C,算好价格——共计319块6毛。

找附近银行兑换成了纸币,留在车后座的储物格上。

她到昆明的第一天就感冒了,头晕脑胀但又无伤大雅。

在酒店休息实在浪费,稍微舒服点儿,便出门找了片花园空地支起画板,心情一般就去当地市集吃特色,欣赏花海和古树。

这座城市被称为春城,雨季漫长明亮。

对此,她感触不多,这几日都是舒适的晴天,偶尔还能遇见拍戏的剧组。

期间,徐邈山给她打来过一次电话。

开头是“吃了没”,中间是“最近有没有练习画画”,结尾是“你就画一辈子那没出息的漫画吧”,挂了。

他们间的“塑料亲情”就靠每个月这1分钟维系着。

徐邈山心里不得劲,每月惯例被训斥的贺晚恬心里也没滋味。

最近她常常能看见一些关于《晚风》的不太好的声音。

她不敢想象自己辜负了徐老的期许而选择的这条路,最后走着走着,却山穷水尽的情景。

按照计划,她今天去西南联大旧址采风。

天公不作美,下起雨。

淅淅沥沥,一片朦胧,湿润的雨雾裹挟着小水滴落到脸上,带着凉意和浅淡的花香。

贺晚恬透过长柄的透明伞,看花。

难以避免地,想起那天的雨。

那天的男人。

她有点受伤。

即便对他抱有些难以启齿的目的和利用,她却无法再待下去一秒钟。

只能狼狈地留下了纸币,她微不足道的抗议……

中午十二点半,雨势逐渐小了。

贺晚恬在出租车上就着矿泉水吃过感冒药,刚到西南联大旧址,就发现网红打卡处都被工作人员拦了起来。

听说有部大制作电影就在这里取景,昨天还去了光华街与文庙直街。

她背着画板绕到西门,沿着边上的废弃铁路,看倾斜而下的三角梅瀑布。

这是一座不缺花,也从不缺浪漫的城市。

她找着最佳光线和角度,倚靠在角落,在姹紫嫣红的勒杜娟下支起折叠小板凳。

削铅笔,铺画纸,一系列准备工作做完,她也想好要绘画内容。

大约是人脸孔雀身的美丽少女,身体绽放成千上万蓝楹花。

而花朵由一格格黑白相接的小方格拼画而成,近看像是棋盘。

灵感来自昆明的传说棋盘宫。

她垂眸,黑睫低拢,专注地握着炭笔一下一下在白纸上勾勒。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远处有人在说话。

起初,贺晚恬没有在意,后来动静越来越大。

男人似笑非笑:“不去保姆车里?”

娇俏的女声说:“保姆车附近有粉丝和记者,这里平时都没人,更安全。刚才我叫保安拦起来了,不会有人过来。”

男人轻佻的语气,紧接着是衣物窸窣的响动声,金属拉链拉开的动静。

簕杜鹃的缝隙里,那抹纤细身影蹲了下去,露出高大的男人。

“您是特地来探班的吗?”新晋的小花旦含糊发问。

“嗯哼。”

空气安静燥热,贺晚恬坐在“野鸳鸯”的视野盲区里,焦灼地沉默。

手指不小心用力,细微的“咔嗒”声,铅芯断在了画上。

而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倏地抬头。

鹰隼般的眼神穿过花丛,像一支冷箭,猝不及防向她射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贺晚恬瞳孔骤然缩紧。

男人的面容在阳光底下一览无余,视线紧紧定格在角落里偷听的人身上。

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小花旦抬头问他:“怎么了?”

贺之炀唇角上扬,懒散地:“可以了。”

小花旦仰视着他,问:“……您是感觉厌烦了?”

贺之炀和十多年前没多大变化,黑T,束着微卷长发,像个不着调的流氓。

他神态倦懒,浑身那股嚣□□硕的痞气却没少分毫,仿佛一把收鞘的剑。

他偏过头笑:“是啊……找到更有趣的了。”

铅笔滑落,掉到地上。

贺晚恬身形僵着,头皮发麻。

落针可闻的安静,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渐渐远了。

贺晚恬额上、手心都是冷汗,就在她进退为难的时候,那人开口。

沙哑的嗓音里压着几分不明的情绪。

“还躲?”

贺晚恬强装镇定地低头捡笔。

那人上前几步,随后她的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贺之炀要笑不笑地抱着臂,唇角勾起:“妹妹,别来无恙。”

“……”

贺晚恬喉咙干涩,头也疼起来。

“画什么呢?”他弯腰去看。

贺晚恬起身遮住:“没什么。”

“这么宝贝……”他直了身体,单手抄兜,“怎么不喊我‘哥’?”

“……”

贺之炀眼尾上挑,上下打量:“你现在可真是大变样了,占着我家的姓……喊一句‘哥’,委屈你了?”

“……哥。”

贺之炀问:“这些年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

“画画?”

贺晚恬低低地“嗯”了声。

“画得还挺好。”贺之炀轻捏住她的下巴,抬起,笑,“那有想过我吗?”

“……”

贺晚恬有种被毒蛇盯上了的恶寒。

贺之炀拖长调子:“噢——没有。”

太阳晒得头顶温热,下巴被捏住的皮肤有他指腹的热度。

贺晚恬心里发慌,伸手摁住手机两侧紧急联系键,给首位联系人拨去电话。

脑子愈发昏昏沉沉。

贺之炀淡声:“有没有都无所谓,你觉得我在乎你怎么想吗?”

“……”

他审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感觉不对,皱眉,靠近:“你……”

贺晚恬浑身酸痛。

见他动作,随即后退一步。

然而下一秒,天旋地转间,她眼前一片漆黑。

就这么毫无知觉地倒在了地上。

等她醒来,眼皮上的重力消失了。

贺晚恬撑着身体慢慢坐起,四周是冰冷的白色。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步履匆匆,推着新来的病患快步向前。

她右手挂着吊滴,往旁边一看,才发现贺之炀还在。

傍晚似乎又下了雨,他的肩头被淋湿,几缕湿发被撩到后面,水珠顺着他分明的轮廓滚落。

夹烟的手指低垂,没有点火,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注意到病床上的人醒了,他抬眸,和贺晚恬的视线对上。

他后仰着靠着椅背:“怎么还发烧?贺律就这么照顾你的?”

“……”

贺之炀嗤笑:“以前黑得跟个小煤球一样……”

过了会儿,又看她一眼:“还那么瘦。”

“……”

沉默无话。

贺晚恬知道他肯定有事。如果没有事情,也不会回国,更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而与贺之炀相关的,都不是好事。

她讨厌充满戾气的贺之炀,更讨厌他现在故作亲昵、假装友善的态度。

那种夹枪带棒的语气,快让人窒息。

贺之炀说:“这么久不见,你没有要问我的?”

病床上的人依旧不言,无声地拒绝。

他拿起桌上的刀,在手里转了一圈。

白灯下,锋利的刀身反射出的镜光。

贺晚恬心里一紧,下意识揪住床单。

而对方只是给她削苹果,慢悠悠的。

“别紧张。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修复感情的。”

苹果皮断成一截一截。

贺之炀递给她:“来,吃个水果。”

隔几秒,贺晚恬望着他,有几分不解。

她没有动作,警惕又谨慎。

贺之炀“啧”了声:“以前的事情是我年少无知,但也已经过去十年了,你得允许我犯错。”

“……”

这话听得贺晚恬的脸皮都有点辣,多厚的脸皮,才能讲得这么理所当然?

他真诚地说:“还记得吗?你以前砸坏了老爸的古董花瓶,是我替你背锅。咱们家厨子差点把油泼你身上,也是我替你挡的,到现在我背后都还有片疤。”

“……”

贺晚恬神经绷紧。

“不记得没关系,但那些日子确实存在过。”贺之炀摊手,“我曾经好好待过你,但后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到。”

贺晚恬惶惑地盯着他,企图从他温柔的脸上找出一些端倪。

可什么都没发现。

空气凝滞般停住流动。

她不搭腔。

贺之炀也没再继续。

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贺晚恬疲乏地闭起双眼。有点懊悔,没有在感冒第一天就来医院。

时针滴滴答答地走。

困意来袭,意识蒙眬间,耳边传来贺之炀的声音。

他再度开口:“你的耳钻,哪来的?”

贺晚恬的脑子像团浆糊,半梦半醒,稀里糊涂地“嗯?”了声。

贺之炀绷着唇,目光一直停在她耳垂的钻上,限量款,低调精奢,细节处十分讲究,一看就是那个人的品位。

他沉下脸,一字一顿地重复。

“我说,你的耳钻,哪来的?”

贺晚恬清醒几分,刚要回答,门侧突然传来清冷的男声。

熟悉,混着雨雾的凉气,寡淡得像露水。

“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