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铜版纸(1 / 1)

借火 酒过九巡 2127 字 2022-11-03

卡尔叫她听话。

可安之一点儿也不想回答。

借着低头看手机的动作,她避开了视线。

看到丹尼的短信,她随即明白过来。

也怪美国的遗产继承法实在太离谱,规定了九个月的继承时限不说,还要先行缴纳巨额税款,受益人才能领到资产。

丹尼兴许是想打消安之对税款的顾虑,又或许只是想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积极态度,早早就替安之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只不过丹尼好像也跟布莱恩犯了同样的失误。

拉着安之立遗嘱的时候,说好的互相,布莱恩却没等安之写完,就抽走了她的那份。

他大概是忘记了,她妈妈的那份遗产,包括航空公司的赔偿金和保险金,都是全数划到她账上的,丹尼一分都没要。

而现在,轮到布莱恩的遗产,丹尼好像也同样忘记了这一点。

他不光对于他唯一的儿子早早打算好把所有资产留给安之这件事一点意见都没有,甚至还打算帮她预缴税金。

安之只觉得喉头哽得死死的,连吞咽都困难,却要竭力忍住眼泪。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卡尔。

她不打算坦白地解释这条短信的来龙去脉,只简单地应付:“丹尼是我继父,他说的......是他跟法院的事,叫我不用担心。”

撇清了关系,安之仍旧盯着卡尔,认认真真地看,直看到眼前的人影,同那段录像里的画面逐渐重合。

越看越忍不住想,她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两个人相像呢?

他们明明完全不一样。

他们明明,是那么的不同。

卡尔是个极端理性的人——

像制造出了精密仪器的科学家,从此便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

为了不影响判断,甚至会主动屏蔽自己的主观感受。

就像他时刻戴着的那副金丝边框镜架的眼睛,据她观察,卡尔的近视度数应该其实并不深,只是,他选择在大多数的时候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传递出现实、理智的旁观态度。

他甚至不介意自己的坏名声,不气恼,更不辩解,反而还能当做笑谈。

卡尔是这样的一个人。

而布莱恩......

他是家人。

是发现她的小秘密,会帮她保守,但是也会督促她改正的人。

是在她遭受妈妈意外去世的打击的时候,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回家的人。

是会问她,“你觉得意义缺失,我就给你一个意义,怎么样?”的人。

是为了让她振作起来,就把遗嘱绑在她身上,一直到被害都没改过来的人。

是会把他的三个账户里的所有钱,一处住宅,一辆代步车和一辆皮卡都留给她的人。跟全部财产一同留给她的,还有他的全部荣誉,他的全部担忧。

在布莱恩的成长教育的过程中,丹尼把霍尔、普莱尔和苏霍姆林斯基都读过不止一遍,最终他才长成了,这样好的一个人。

甚至,就连安之身上的一部分品质,可以说都是由他塑造的。

小到许多生活中的小习惯,比如喝咖啡只加奶不加糖;大到有条不紊打理自己生活的信念,比如好好考上大学,读完研究生等人生规划,全都来自于跟他的约定。

——也是他告诉她,他们是家人。

安之忽然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从卡尔身上看见布莱恩的影子。

就只因为那个飘着冰雨的夜晚,她发现这个人身上,有和布莱恩位置相同的病灶么?

又或者是之后,发现他们来自同一个行业呢?

明明安之遇见卡尔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名不再参与庭审的非诉律师了。他们的身上,真的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吗?

安之问自己。

理智上,安之很清楚,卡尔和布莱恩只是站在了两个不同的立场,而法庭上,需要两个立场。

她知道自己不该对卡尔有任何额外的情绪,可她难以控制。

安之想不明白,她只觉得太阳穴附近的神经又开始剧烈跳动。

她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钟表滴答疾驰的节律,可她家并没有装座钟。

卡尔仍在等安之的答复,用一种近乎对峙的姿态。

最终,安之没有拒绝。

混着吐息,她轻声回答:

“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不缺钱。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提前收拾好东西,等你回来了再搬,可以吗?”

像是听不出他不容置喙的、严厉又倨傲的语气,安之仍旧是有商有量的态度。

她甚至还问他,“或者,你要去哪里出差?去多久?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吗?”

刚才还像在消极抵抗的安之,语调瞬时就好像软了下来。

卡尔觉得奇怪,觉得她脸上又浮现出了他熟悉的神情。

在机场,她问他,先生,能不能借个火。

在医院,她问他,或许,我还能再给你送饭吗。

几次雷同的小心翼翼,好像很怕被他拒绝。

卡尔像是也松了一口气,靠过来揽住安之瘦薄的脊背,轻轻抚动两下,温声问她:“跟我走,不上学了?”

安之仿佛被按下开关,竟真的就这么在他怀里软塌下来。

“不行,最近学校事情好多,我走不开。”

“那你还提?随口说着哄我的?”

听见他这么问,安之反倒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仰着脸看他:

“那,哄到你了吗?”

卡尔一怔,就听见她抿着唇,小声说:

“你刚才,从打电话起,到打开门看见我,都很凶。”

卡尔回想起来,确实是自己生气在先,但先前心里那点燥意,现在早已经没了踪影。

就好像他刚才不满的对象只不过是一个念头,甚至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个体。

看着安之乖乖地吃过药,卡尔也没有下一步计划了。

他并不急着走,但他对这间屋子,哪哪都不满意,回到客厅也仍没停下打量的眼神。

阳光已经微弱到需要灯光接棒的程度,给周围的一切都叠上了一层灰暗滤镜,更显四周老旧沉闷。

客厅里没有电视,甚至没有茶几,只有一张单人沙发摆在靠窗的墙边,扶手上还搭着张毯子。

和沙发平齐的,是一张很大的圆角长条桌,像是原本用来做餐桌的设计,却摞着高低不同的几垛书。

卡尔已经可以想象她从桌上抽出一本书,然后窝进沙发里专心翻读的模样。

一片昏暗中,小块光滑的铜版纸册短暂地吸引了卡尔的注意力。

封面上的图案,乍一看甚至还挺熟悉。

卡尔有些意外,挑眉问安之:“想去斯坦福读研?”

安之一顿,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那本从招生讲座上带回来的宣传册。

“没有,就是了解一下。”

卡尔顺势问,“有什么规划?”

安之就跟着反问,“有什么建议?”

卡尔搂过安之,轻嗅她发顶,懒懒地说,“那你问错人了,斯坦福是我母校,我不方便说斯坦福的坏话。”

被熟悉的气息环抱,安之跟着笑,“我以为你会说,去伯克利的,都是被斯坦福拒的,所以去你母校会是个好的选择。”

卡尔头已经越埋越低,轻轻笑着,呼吸喷洒在她颈间,“本科也许是这样,但再往上就没这说法了,尤其PhD,被伯克利拒了才去斯坦福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你的专业,全美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你们学校的。”

安之的视线黏着在那本册子的位置。

四周昏暗,这会儿其实根本看不情宣传册上的图片。

但她不用看清也都记得,标志性的筒形前楼,镂空的旋转扶梯。

是斯坦福的法学院。

斯坦福的法学院规模其实偏小,但学院大楼却很有设计感,建造团队与斯坦福校园著名的丹宁楼来自同一家事务所。

内置一方室外小广场,悠然清新,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放置了三棵可移动的橄榄树。安之很多次都在那片小广场上坐着晒太阳,等着楼里的人下课。

卡尔瞥见安之还在看那册子,“也是巧了,那么多建筑不放,怎么偏偏把法学院的楼放到简章上。”

安之没接话,将册子随手归置到一摞书上头。

斯坦福的著名建筑的确不少,胡佛塔,纪念教堂,中心广场,也都有被印在宣传册上。

只是,她当时从五六个版本的册子里,唯独挑中了印着这栋楼的这一本。

“你在这儿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颈间潮热的气流已经换作了试探性的啄吻,卡尔没分神多想,随口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没什么特别的。”

安之有点怕痒,重心止不住地往后移,可她的退缩并不会换来任何同情,卡尔并不加以收敛,反而越发侵进,“怎么,想知道什么?”

有一瞬间,安之觉得自己在玩火。

她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走捷径,可她又控制不住在歪门邪道上一路狂行。

越靠近火心,就越危险,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可是,只有真的靠近了才知道,那是令人无法抗拒的温度。

她抬手搂住卡尔的后颈,下巴磕在他肩上,不叫他看见表情,嘴里喃喃着,“想知道......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卡尔觉得好笑,怎么去了一趟继父家回来,变得越发黏人。

可是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一趟回来,人就生了病,那点笑意又消下去。

安之又问,“去年冬天,你为什么来伯克利?”

“去年冬天?讲座那次?”

安之却摇摇头,“不,更早一点儿,唔,就是你在机场捡到我那天。”

安之用的“捡到”这个词把卡尔逗笑了,他用指背轻轻抚在她后腰的动作帮助自己回忆。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在机场碰到安之的那晚,白天自己都有哪些行程。

但如果说是在讲座之前,自己还去过一趟伯克利的话,那么就只有那一次了。

那阵子他刚刚转作非诉没多久,去找恩师洛伦茨博士汇报这一动向。而那段时间,洛伦茨博士也刚刚从老东家斯坦福,被挖去伯克利。

那次拜访,卡尔告诉洛伦茨博士,自己已经完成了为期三年的约定。

老头子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说三年起步,这混小子竟然真的就只做三年,期限一满,就利落抽身,丝毫都不顾自己正处在怎样的风头上。

这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干瞪眼了好半天,卡尔油盐不进,博士哑口无言,气得老人家最后也只是敲了卡尔一堂lecture,便摆摆手作罢了。

那时的卡尔,虽然面上不显,但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已经焦头烂额。

刚刚从一场争议轩然的诉讼中脱身,舆论的纸笔喉舌却没那么轻易揭过,顶着外界的压力组建新的非诉团队,光是高级合伙人的创收指标都够他受了。

在那种状态下,他绝无可能分出眼神,再去注意一个神情诡异的路人。

“那天在你们学校里见着我了?”

“嗯。你还拿了一束花,好像是小雏菊。”

卡尔意外挑眉,凝她一眼,“记这么清楚?”

安之不答,反而做思索状,小声嘀咕,“小雏菊的花语,我怎么记得,好像是‘暗恋’来着,你暗恋你们老师啊?”

唇角隐秘地勾起,卡尔眸光渐沉,镜片后的冰层化开,晕出浅蓝色的愉悦波纹。

他主动抬手摘下眼镜,鼻尖顶上安之的脸颊,轻轻地蹭动:

“还没认识的时候的醋也要吃?是那老头自己就喜欢这玩意儿,我有什么办法。”

卡尔的眼镜,有时像禁锢,摘下后,会放出野兽。

有时又像防具,一旦卸除,就有了阿喀琉斯之踵。

安之安慰自己,只要他不知道,等一切都结束,她也不算作恶。

最多不过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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