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城主的身躯早已破碎，缺了的一只眼，丢了的一只手，让他剩下的还略显精致的面容，看起来分外诡异。

“怎么可能？不可能……我求了这么多年，竟不是神女？”尤其是在他得知实情的这一刻，城主再也无法维持虚假情貌，几欲发疯。

城主浑身颤抖，身体扭曲。

他将目光从魏献仪的身上，转至顾长熙，唇边阴恻恻的笑容渐渐变大，“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死。”

在体内精血燃尽之前，城主卷走魏献仪连同顾长熙，紧接着“嘭”地一声，引体自爆。

“小心！”魏献仪只感到背后一重，就被人推出爆炸范围内。

她退到高处的屋顶上，看着焚烧爆炸牵连一片的庭院。

火光如蝶，飞舞在每个受到侵袭的角落。

从熊熊烈火中现身的是白衣修士，他的发冠因灵力波动而坠落，垂落的墨发在火光里格外显眼。

他的一身雪衣，缺了衣袂，染了黑灰，样子狼狈自是不必多说。

但他明明承受了这妖邪的全力一击，却丝毫无损，实在是幸运地过了头。

顾长熙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在找些什么。

最后他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见到立于高处的魏献仪，眸光闪烁不止。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庭院中的遮天春树被烈火包裹身躯，从枝叶到柔软妍美的花朵，都一一被火焰吞噬。

从火光中微微溢出一道又轻又小的声音。

“神女。”

妖物乌黑发赤的手指扣住大地，正努力地向前方攀爬。

口中喃喃不断又粘腻不清的仍旧只有那两个字。

妖物腥红慢慢抬起腥红的眼，在确定魏献仪所在方向之后，那眼便与头颅脱节，滚落在地，化成了两颗圆滚滚的赤色石头。

他似乎叹了一息，然后冒出了诡异桀桀的笑声。

他覆盖在地面上的身形愈来愈膨胀，像是罗网一样张开，然后在空气中撑开，朝魏献仪扑去。

“吃掉她、吃了他。”

他也分不清，究竟谁是谁，只知道筹谋毁于一旦，超脱此界注定无望。

看着妖物的异形，魏献仪捏紧了手中的霜绮剑。

不待她出剑，底下修士率先动身，挥出一剑。

瞬时间，妖物结成的网丝从中间断裂开来，然后就是附着其上的灵力，劈里啪啦地吞噬着妖物的异形。

随着嘶哑沉重的叫声一起的，是顾长熙挥出的第二剑剑鸣。

魏献仪不知该如何描述起这道剑鸣。

便如秋池落叶，江水撷月。

明明修为尚浅，顾长熙竟也能有此剑鸣，甚至出了剑意。

这样的修士，千年之间却不知能否存一。

再想到此前妖邪耗尽精血的那一击，顾长熙却能全身而退，魏献仪心中生出异样。

天道化身，竟是这般无坚不摧？

此时阵法俱破，妖邪不再。

魏献仪察觉到自身心脉受损，若不及时处理，恐伤及丹府。

但她没办法就此停下步伐，因为她不知广兰等人现在情形如何。

魏献仪飞身而下，脚下已生虚浮，她看也不看顾长熙，越过他向阵法之外走去。

不由顾长熙多想，立马紧跟上魏献仪。

“神女是在寻贵宗的广兰长老吗？”顾长熙问。

魏献仪不得不看他一眼，“他们在何处？你又为何在这里。”

“我来此时，贵宗长老已然被那妖邪之物引去了别处。至于我为何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歇声。”

魏献仪听到动静，低声道。

只见他们眼前景象俱变，空间轮转，不过须臾，就将居所楼台转化为一片池塘，池上荷叶连绵，柔白荷花竞相绽放。

这是云祝芝曾邀魏献仪来过的地方。

魏献仪手中捻出牵引符，一串流光注入荷花池，昭示着魏献仪所寻之人，此刻正被掩藏在池水之下。

光亮照拂的地方越来越大，直至最后形成一片光影。

魏献仪落下池上，踩着片片莲叶，然后运起霜绮剑向光影探去，果然池底之下是昏迷的广兰与姜焕安。

魏献仪伸手提起广兰，又以霜绮剑挑起姜焕安，很快就将这二人带上了岸。

她握住广兰的手，察觉到广兰体内尚有灵力运存后，安心许多。

她一挥手，荷花池内一池明绿皎白的灵气就被她攒在手中，这么些小小的灵力化成一枚光珠，斥入广兰的体内。

广兰先是吐了一口黑漆漆的不明液体，随后才幽幽转醒，朦胧眼中泛着水光，看向魏献仪的视线愈发不真实。

“师，师妹……”

广兰慢慢坐起，她反手握住了魏献仪的手，瞥见倒在一旁的姜焕安，连忙哑声说道：“师妹，姜焕安还好吗？”

“他无事。”

听到这答案，再左右观察魏献仪的状态，广兰才长舒一口气，“好在大家都无事。”

她一下子又分外疲软，倒在魏献仪怀中。

“先前等候师妹时，有一修士将我们带到此处。升起一阵大雾后，应是幻境，我看到师妹你跌入池子里，我一时心急，就一跃而下，不想反被池水困住，还连累姜焕安与我一同遭罪。”

“师妹，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噗——”

广兰才将心中想说的话说出口，陡然喷出一口鲜血，大量的深红夹杂着暗墨的黑，星星似的溅在魏献仪的衣上。

“广兰？”魏献仪尝试开口叫唤她，却不想广兰迷迷蒙蒙，很快就紧闭双眼。

“广兰长老体内有异。”

顾长熙这时出声，“池子底下还有东西，若是妖物，可取其内丹疗伤。”

魏献仪顺着顾长熙所说看去，只见被她采取一段灵气的荷花池明显枯竭，她立马在池中央挥开一道波光。

池水掀起一道水帘，露出底下深处的一片漆黑深邃。

魏献仪翻手，身旁两侧的花枝、花叶都往一边退散。

不等她再有所动作，底下阴软潮湿的部分翻涌起黑雾一样的东西，魏献仪心中一惊，她偏转身体及时避开了这不明雾气的袭击。

顾长熙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剑身微移，扶了扶魏献仪。

见她的视线转过来，顾长熙不自然地扭开了头，只轻说：“让我来吧。”

顾长熙跃上顶空，拔剑而起。

剑光碎影落了一地，小荷花池上的花叶随着风影摇到了魏献仪的脚下。

顾长熙自半空垂落，然后踩在一片荷叶上，剑尖凝气，有个东西果然顺着他的剑锋之端被慢慢提了上来。

随着外形的逐渐浮露水面，顾长熙越发惊讶。

他将从水下提出的人推到岸上，自己一跃落在魏献仪的身边。

“是个人。”他说，“是认识的。”

水下深处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送灯给魏献仪的云祝芝本尊。

云祝芝身形纤弱，又被池水浸透，此刻是孱羸不已。他与广兰等人一般症状，魏献仪只能救他们一时，还需寻来对症的医修。

见魏献仪离开去寻人，顾长熙下意识开口挽留：“我有一枚云泉灵丹。”

顾长熙不多做解释，从储物袋中取出丹药盒子，然后在魏献仪面前打开。

褐色丹药上覆着一层朦胧的浅金色，从模样、气味上来判断，与白日里谢琛向钟山灵宗借出的云泉灵丹无二。此刻用来压制三人体内异状是极好的。

顾长熙将灵丹置于她的手中，指腹微微擦过她的掌心，落下灵丹似有似无的停顿，让魏献仪感到不适。

她不易察觉地拧了下眉，同顾长熙道了声谢，很快捻起灵丹治疗池边三人。

灵丹入手温润圆和，魏献仪注少许灵力碎开云泉灵丹后，将化尘的药力置于三人的鼻翼下，让他们得以将这股药力纳入体内。

不过多久，药力发挥作用，三人周身灵力不再外泄，魏献仪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感到一阵恸楚，自周身心脉传至丹府，痛彻入骨。

魏献仪勉强使自己不表露异常，召出一道灵符，让顾长熙领着三人先行离开。

“神女不与我们一起吗？”顾长熙没有立刻遵从。

魏献仪朝他看去，“今夜城主府中不太平，我需得查探府中是否还有妖邪聚集。”

她想了想，又道：“至于顾仙友的这颗云泉灵丹，以及顾仙友今日相助之恩，日后我定会偿还。”

“那我可否也向神女求一个许诺？”顾长熙想都没想，如此说。

魏献仪正遭蚀骨疼痛，只盼着顾长熙早些离去，她含糊应下，道一声好。

应是她的错觉，顾长熙得她许诺后，竟笑了一笑，格外刺眼。

顾长熙知道眼下轻重缓急，很快携带三人去寻医修。

四周空寂，魏献仪才卸下伪装，痛苦地盘坐在地。

她运起功法，几乎所有的灵气都在一瞬涌入魏献仪的体内，为她抑制住金丹裂痛。

过了小半时辰，她才抚平伤痛。

魏献仪的神识落在金丹上，见它光华流转，却在底部阴影处有一道细小的缝隙，末微灵气从中溢出。

魏献仪登时愣住，心窍似被割伤，点滴流血不止。

为应付妖邪，她竟伤到自身金丹，也将师尊留给她的完美传承破损。

因灵气消弭，穹顶的小月光华不再，魏献仪抬眼只能瞧见乌压压的一片天，万分阴霾。

好似昭示她未来的路，一寸希望也没有。

这时池边忽地升起一道火光，烈焰灼烧寸土的气味很不好闻。

谢琛手中驭火，照亮了她的面庞，在道界眼中至高无上的神女之尊此刻颇有些颓然姿态。

谢琛低下身子，跪坐在魏献仪眼前，好让她掀开眼皮就看见他。

他窥见神女疗伤，也知她金丹受损，但他面上含笑，在魏献仪面前低声细语，温柔绵软。

“我会为神女保密。”

“但是神女需答应我，从此以往，绝不会对我师弟生出情意。”

“哪怕分毫，都不可以。”

“这就是我用那颗云泉灵丹，向神女祈求之事。”谢琛眼睫微颤，言下之意，是不容魏献仪拒绝。毕竟，是她亲口对他许诺。

果然，良久后，听魏献仪说——

“我绝不可能对他生出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