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1 / 1)

绿潮 [刑侦] 野次鬼 1715 字 2023-01-24

*Ashes to ashes, and dust to dust*

*尘归尘,土归土*

彤云压顶。

大雨硕硕。

电视在闭灯的书房里蓝幽幽地闪烁,“关丹气象台于2019年1月1日16时42分发布了台风黄色预警信号,今年第1号台风“桑兰”位于距离菲律宾马尼拉东偏北方向约980公里的洋面上,中心最大风力14级。预计未来24小时关丹最大风力可达9-12级,全市将有暴雨,北部局地大暴雨,在此提醒广大民众注意防范……”

书房的窗户没有闭合,纱帘被朔风鼓吹得洋洋洒洒,鬼影一般。

雨水漂窗,“噼里啪啦”泄了一地水渍。

一寸头男人裹着件褴褛的绿大衣伸手关窗。

他高鼻阔口,眼睛像小刀,嘬着烟头寂寂然看着窗外。

“曹法官,什么是公正?公正公正,公平正义,社会学名词,也是伦理学范畴,”他搓着鼻子笑,“9年,我出来那天特混沌,像小时候玩弹珠,大拇指和中指一弹,弹珠就飞出去了,‘啪嗒啪嗒——’1年时间没了,‘啪嗒啪嗒——’3年时间没了,再‘啪嗒啪嗒——’6年没了,‘啪嗒啪嗒——’9年过去了。”

男人身后,一白发慈目的老头被捆在椅中,泥鳅一样乱扭。

这闯门的男人恶狠狠打晕他老伴,又把他从被窝里粗鲁地拖拽出来,他只穿了条松垮的白裤|衩,光着腿脚光着臂膀,头颅昏沉,四肢老朽,被男人用绳索拗成了端坐的模样。

书房幽幽暗暗,依托着对面的大厦才有星点霓虹。

男人的脸时而清晰时而黯然,老头眯眼瞪了他半天,也没认出来。

这是谁啊!

9年前的谁啊!

男人一口烂牙贴近老头,张嘴就冒浊气,“他们都说我木讷,我到现在话也不多,一开口就紧张,一紧张就跑厕所,没办法脱稿讲话,一字一句都得写纸上,他们笑话我,说我是茅坑里的傻子。有时候我就想啊,我女儿要结婚了我上台怎么讲话,背不出来词怎么办?您女儿结婚的时候,您有这样的担忧吗?”

老头记性也不好,年纪大了,所有感知都在萎缩,差三错四。

可他较劲不服输,脚趾头抠着地板,这男人是谁,他心里有丁点朦胧的影子飘在水里,可一捞就没喽。

男人的身形很松弛,像是唠家常,好脾气地翻出件开衫搭在老头腿上。

他抽出尖|刀,黑黢的灰指甲摩挲着锋刃,说说笑笑,“我家一出门就是条河,小时候就特喜欢在田野骑自行车,在水里翻腾,我是孩子王,都叫我浪里白条,一簇簇麦浪,一簇簇水波,一荡一荡起伏着,那是这世界最好听的声儿。有两条脏狗总跟着我,它们认我,我给过它们棒骨,它们啃啊舔啊比我还快乐。我前天回去了没见着它们,也是,9年了,小青年成了老狗,老死了。”

老头一悚,呛咳起来。

他知道他是谁了,李志金,他是李志金!

“9年前我就说过咱还会再见,我这人属王八的,一旦咬住,松口就难了。”男人拍抚着老头臂膀,立在他身后,摆正他脑袋的位置。

尖刀在霓虹的闪烁下溢着流光。

李志金扬眉吐气地扯出个怪笑,突地狠戾一拉。

一股浓血风驰电掣地喷向斜上方。

墙面被甩上了铁锈枯红的重彩,粘稠地遮挡住了相框裱起的满满一墙马来亚高级法庭(High Court of Malaya)的奖章。

老头癫痫一样震颤。

李志金看他那滑稽样子,被逗得“嘎嘎”大笑。

血液铺天盖地飞溅,像把滋水枪,有着无限劲力。

棉服吸满了血,饱满地膨胀起来,竟支棱着,似有生命。

老头身子越来越冷,身处冰天。

从他的脖子向上,冷冻到眼睛、脑仁;又从脖子向下,冷冻到肾脏、膝盖。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归了土……”李志金想讲究仪式感,可他老忘词,忙从兜里掏出纸条,照着读,“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阿|门。”

切创流出的滚滚热血被吸入切断的气管,呛进了肺部。

老头喘息着,眸子瞪成了肥硕的金鱼眼,他身子疲乏起来,人一麻木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想着法槌“咚咚”敲击,满厅堂清脆的声响,伴随着他几十年豁命地树立着上诉庭的司法权威。

他想着他分身乏术,对家庭饱有歉意,不知道女儿的钢琴学到了5级还是9级,闹离婚闹得最凶时,分床睡,烧到39度也无人问津,又可恨又可怜。

他想着老伴嘴巴比心肠硬,是大学同学。那时的春花烂漫,爬墙虎绿绿葱葱,他在司法楼下将稚嫩地嘴唇递上前,亲吻了她,又因羞涩迅速分离,是甜的,蜜瓜一样甜……

现在也甜,满口浓烈地腥甜。

老头双眼迷蒙,燃尽了过往最后的华彩,头颅软塌塌地耷拉下来,不动了,呛死了。

李志金没感到由衷的喜悦,倒有几分没来由地躁郁。

他有些后悔了,拉脖子死得快,没戏看,可他不是人来疯,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地求饶。

把人的尊严扔地上碾踩,总会让他想起自己在狱中的含垢忍辱。

那些记忆剐着他心肺,让得觉得自己肮脏又狼藉,许是感同身受,他喜欢快的,俐落的,拉脖子最俐落最痛快,他一番自我游说后,心情果然畅爽了许多。

屋子里昏迷的昏迷,死亡的死亡。

李志金像个散漫地幽灵,从书房晃到大卧,大卧游到次卧,次卧荡到客厅,客厅蹿到厨房。

正是新年,厨房桌面摆着几盘爽口的剩菜。

李志金嚼了块酱猪蹄,凉的,不好吃,感觉是在打发饿狗,他敏感的内心又不舒服了,觉得是在刻意针对他。

于是气愤起来,加快速度,在各个空间都放上乳|胶炸|药。

李志金准备了九个,一年一个响儿!算是庆祝笼鸟池鱼的解|放。

放置完毕,他戴上毛线帽,裹紧绿大衣,棉口罩糊住脸,就露俩眼睛,吸了吸鼻涕走出A栋502。

曹法官一家住的是森那美房产,一共五栋,下面两层底商,教育资源雄厚,算是个热闹的天价楼盘。

李志金没拿伞,只能贴墙溜边走。

商铺都闭门了,唯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华人小馆周记还开着,塑料膜隔离在门口,里面透着柔暖的熏黄

他推门而入,小店逼仄,油糊糊脏兮兮。

食客就俩人,一对男女,坐在最里面,看样子跟老板关系亲密,比划着谈笑风生。

李志金在收银台踌躇良久,纠结要羊肉泡馍还是肉夹馍。

他喜欢汤汤水水的华人美食,那是他祖上的味道,暖和人,“老板,来份泡馍,多香菜。”

话音刚落,邻桌的女人开口了,“周哥,再来碗长寿面,今儿我师父过生日呢!他一天没进食,就等着您手艺呢!”

程爱粼看着马雄飞笨拙地舔着变形的栗子蛋糕,咯咯直笑。

马雄飞嘴角和鼻尖都是奶油,大汉吃点心,有种童心未泯的可爱。

周老板探头,整张脸被热气熏得通红,他嗓门大,“呦!马曹长生日!那要得,正好还有脆皮大肠,就剩两份了!这是啥!这就是缘分!等着你俩嘞!”

李志金听乐了,举起茶水向马雄飞举杯,“生日快乐,真好,新年过生日,热闹。”

马雄飞瞥向他,轻轻点头示意。

程爱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海聊着,她声音醇厚,填着股历史的苍然,听久了别有一番滋味,舒服得很。

马雄飞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有时会盯着程爱粼看,那灵动婀娜的五官最后成了一群翩翩蝴蝶,停落在他身体各处,张扬地标注着她的独一。

羊肉泡馍和长寿面同时端上来。

程爱粼拿起辣子死劲儿往里倒。

“够了够了……”马雄飞抓她手腕。

“辣点,才能红红火火,”程爱粼嚼着葱爆羊肉,笑得贼眉鼠眼,扭头看李志金,“他家辣子好吃,你试试。”

李志金眼前一亮。

闻了闻,拿筷子一戳嘬了嘬,果然好味!

马雄飞辣得口干舌燥,一杯杯灌茶水。

李志金吃得狼吞虎咽,小馆里充斥着“嘶嘶”与“嗦嗦”。

大碗底朝天,李志金抹了嘴又戴上口罩,冲老板和程爱粼举起大拇指。

抓了把零钱放收银台,躬身踟蹰地往外走。

天地风雨晦冥,像银河倒泻。

他9年前入狱也是这鬼天气,丧得人心慌慌。

李志金打了个嗝,摁亮了兜里的手机,电话一拨打。

霎那间地动山摇!

502室的气浪怒发冲冠地向四面倾袭,炸响在岑寂的夜空里。

小馆的日光灯连着塑料吊顶直晃晃砸下来。

马雄飞眼疾手快伸臂拽住程爱粼肩膀,扯着她往下压。

程爱粼身子不稳,双膝一跪,摔跌在地上,强烈的轰鸣让她几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马雄飞冲进后厨。

滚滚烟尘中,两桶羊肉汤洒了一地,周老板四仰八叉躺在汤水里,人已经震傻了。

马雄飞一揪他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又一手捞住程爱粼向外撒腿跑。

爆炸还在延续,他奔得跌跌撞撞,椅子、桌子和空调成了拦路虎,他左踹又踢,恨不得翻山越岭。

刚到门口,碎玻璃窗从天而降,“噼里啪啦”下飞刀雨。

波澜壮阔地爆裂骇人动魄,惊醒了所有人,无数脑袋从窗口袒|露出来,叫着哭着震撼着。

“迈德,”程爱粼脱口而出,“是不是迈德——”

“——不是!”马雄飞话音刚落,又一阵起爆。

滚烫的灰屑从熊熊烈火中喷涌而出,天空不再黝黑,转成了幽幽一抹红。